墜落

墜落

“一、二、三……一百二十七。”女孩子粲然笑了笑,“兄長,我們還有一百二十七文,可以吃一百二十七個包子。已經到洛城了,若能找到願意載我們的車船,再有十天半個月就能到琅山了吧?”

“嗯。”少年一點一點擰着她濕透的衣服,“怡兒,你放心,你的鐲子兄長會給你贖回來的。”

女孩子認真點着頭,“兄長,你看,今天的星星好亮啊,那一顆最亮的是什麼?”

少年定定看了一會兒,星光在眼中漸漸暈開,“帝星紫薇。”

女孩子抿了抿蒼白的嘴唇,依舊笑着,“明天肯定是個好天氣,接下來一直是晴天就好了,天氣也慢慢暖和起來了,真好。”

“冷么?”

“有一點。”

少年將她往懷裏攬了攬,順手理了理她凌亂的鬢髮,指尖拂過額頭,一陣滾燙,他吞了吞口水,柔聲問道,“怡兒,你有覺得不舒服么?”

“沒有啊……”

“你別騙兄長。”

“沒有,兄長……我們明天能歇一天么,我覺得有點累。”

“好。”

“那我睡了,兄長好夢。”

少年一夜坐到天亮,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他的手一直覆在她額頭上,感受着越來越炙熱的溫度。晨曦時分,露水和着清風迎面撲來,沾濕了眉眼,女孩子微微打着顫,開始了囈語。

“母后,母后,怡兒不想走,母后,兄長只有我了,你讓我陪着兄長吧,母后……”

眼淚一直往下掉,少年仰頭看着漸漸泛白的天空,除了將女孩子死死摟在懷裏,什麼都做不了。

“怡兒,天亮了……”

沒有回應。

“怡兒……”少年頭抵在女孩子額頭上,剋制地發著抖,聲音輕到只有鬼神可聞,“母后,你把怡兒留給我吧,求你了……”

“求你了,救救她吧。”——這句話,說了多少遍,自己也記不清了,大概是把過去的這十幾年應做的懇求加倍償還了吧,原來,那些別人對自己下過的跪,磕過的頭,都是要還的么?那也沒關係,十倍,百倍,千倍,我還就是了,但,誰能賜我一次平身?誰能應答我一下?誰能救救她?

人世太苦,又怎能怨他人薄涼。可是,如果連她都要失去,那為什麼還要吃這些苦,一開始,就死在一起不好么?難道,是要我一個人活着?我做錯了多少,要這樣懲罰我……

“哎,小子。”女人看起來還很年輕,但神色倦怠,厚重的脂粉遮不住眼角的細紋,胭脂太紅,有些刺眼,她叼着煙桿,懨懨地看着他,“讓我看看她。”

“你能救救她么?”

“只能多活十年八年,還救么?”

“救。”

“淪落風塵做個玩物,還救么?”

“救。”

女人吐了個煙圈,回頭喊了聲,“來個人。”

“琴姑娘,這丫頭身子弱,病得重,我可不保證救得活。”

“哪那麼多廢話,怕我給不起錢么?給不起,我就把自己賠給你,怎麼樣?”

“琴姑娘說笑了,我哪供得起琴姑娘你這尊大佛,我是怕你這一大筆錢花了也是白花,不如留着給自己贖身。”

“贖了身你娶我啊?”

“你……”

“我怎麼了?你那掛着的四個大字是什麼——醫者仁心——瞎了,不認識了?”

“唉,好,好,把她抱進來吧。”

女孩子被帶進了醫館,少年低頭站了一會兒,轉身朝女人伸出了手。

“幹嘛,還要我給你錢不成?”

“賣身契。”

“得她自己簽。”

“我的,你們總是要有人打雜的吧,我什麼都可以干。”

女人擼下自己的玉鐲子放在了他手裏,“小子,你守不住她,走吧,自個兒好好活着。”

少年牽起她的手,動作輕柔地將鐲子給她戴了回去,“我守得住。”

女人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隨便你吧。”

半個月後,凝輝樓多了一個愛笑的雛女和一個話很少的小雜役。女孩子每天都是開開心心的模樣,笑起來天真動人,像是常年陰暗的谷底突然照進來的一束陽光,惹得人人疼愛憐惜。但比起來,終歸是和頭牌的琴姑娘走得更近。

“琴,箏,簫,笛子,琵琶,你還真是什麼都會啊。”

“琴才剛學,只會這一點點,還是姐姐的琴好聽。”

“為了賣藝迫不得已學的琴有什麼好聽的,你再給我彈一曲吧,聽着舒心。”

“我還是給你吹笛子吧。”

笛聲悠悠,女人看着她,語氣隨意地問道,“你家小哥哥知道今兒是你文身的日子么?”

女孩子微微搖了搖頭。

“文上了可就是一輩子,真的想好了?”

女孩子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你啊,一看就是生在富貴人家,不知人間疾苦,往後是什麼日子你清楚么?”

正好吹完一個小節,女孩子稍稍停了停,笑容絢爛,“只要活着,我就能在兄長面前笑出來。”

女人忍不住跟着笑了笑,“傻乎乎的……”

“我還沒好好謝過姐姐的救命之恩呢,姐姐有什麼想要的,以後,我一定買給你。”

“不是我救的你,是你自己救的自己。”

“我那點賣身錢哪夠啊。”

“媽媽可是為你下了血本,指望我你早就死了。”

“不管,姐姐你喜歡什麼?”

“你先把這支曲子好好吹完。”

還沒開始便被打斷,“琴姑娘,官家的人來了。”

女人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有點疼,忍忍就好了。進來吧。”

刻上一輩子的烙印不過就是半個時辰的事情。女孩子將視線從銅鏡上挪開,低頭擺弄着笛子,慢慢舉到了嘴邊,趕在女人開口之前吹出了聲,女人安慰的話被樂聲擋了回去,只得輕輕嘆了口氣。

一支曲子吹了一半,門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雜。

“這不是還吹着笛子呢么?哪病了?”

“哎喲,鄭大少主,琴姑娘真的病了,你讓她養兩天,養兩天就好了。”

“你閃開,我今兒一定要她來。”

女孩子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拾起煙桿猛吸了兩口,支撐着爬了起來。

“姐姐……”

“你別出來,記着,千萬別出來。”

“嗯,那我在這兒等姐姐回來,這支曲子馬上就到最好聽的部分了。”

女人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眸光悲切濃稠,“實在漂亮得過分……是我不該心軟,以後,若是難過,也不要太怪姐姐,姐姐是真的想救你。”

門打開又關上。隔着一層紙,外面的所有聲音都是悶悶的。

“這不是好好的么?”

“少主今兒怎麼又想起我了?”

“你這說的哪裏話,誰比得上你啊,喲,還真是憔悴了不少。”

“少主嫌棄了?”

“嗨,不至於,不過確實是有些懷念你春光正好的時候了。”

女人的笑聲冰冷,“少主,奴家今年才十六,你還要什麼春光正好的年紀?”

“怎麼還生氣了?剛才是你在吹笛子么?你什麼時候學的?吹給我聽聽。”

“少主,那不是……”

“福子!”

男人的笑聲聽起來溫柔爽朗,“琴兒你藏着人呢?”

“藏什麼人啊,你今兒不是來找我的么,走吧,我好好伺候你……少主,少主,鄭有業——”

門“砰”一身被撞開,女孩子躲在床幃後面,不敢發出一點兒動靜。

“你看,哪有人啊。”

男人在屋子裏慢慢轉了一圈,日光透過窗照進來,床幃上那一點不易察覺的深色落入他眼中,他一把將女孩子從床幃後面扯了出來。女孩子有些懵懂地看了他一眼,眸若星辰,面如桃花,他不自覺地笑起來。

“鄭有業。”女人跑過來將女孩子拉了開,擋在了她身前,“她還很小。”

“我知道。”

他微微眯起的眼中那熟悉的叫她害怕的目光讓她忍不住握緊了女孩子的手往後退了退,“至少,再等她長大些吧。”

“琴兒,”男人笑得格外溫柔,“我只是想聽她給我吹支曲子。”

“不可能!”

男人眸光冷了冷,一旁的跑堂趕緊上來打起了圓場,“行行行,少主想聽有什麼不行的。”他不着痕迹地扯了扯女人的衣袖,女人冷靜了些,她回身拍了拍女孩子的背,無聲道,“別怕,機靈點,姐姐找人來救你。”

女孩子點了下頭。

男人將所有人都趕出了屋子,門閂落下,女人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她皺着眉頭在腦海里搜尋着,“福子,去……去……去凌虛門找趙瑾趙大俠。”

“啊?”

“去!”

“我……我說什麼?他就來過一次,歇了個腳,會願意淌這個渾水么,那可是天狼教的少主……”

“廢話什麼,快去,就說我要他幫忙,他會來的。”

屋裏,男人盤腿坐下了,笑着打量了女孩子一會兒,朝她招了招手,“你過來。”

女孩子一點一點慢慢往前挪,終於還是挪到了他眼前,男人剛一伸手,她就下意識往後躲了躲,他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聲音里有了幾分責怪的意思,“你這身妝扮不好看,我想幫你重新弄一弄而已。乖,去拿盒胭脂來,別惹我生氣。”

女孩子磨磨蹭蹭地拿了盒胭脂過來,男人用手指沾了抹在了她唇上,女孩子沒有躲閃也沒有表情,就這麼站着隨他擺弄,倒是讓他有點吃驚,“不錯,很聽話。我去給你找身像樣的衣服。”

男人在柜子裏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套輕紗薄綢,“大了點,但應該還好,你……”

“你給我,我自己換。”

男人玩味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好。”

女孩子躲進屏風後面迅速換上了衣服,留了最後一根腰帶拿在手裏,繫上又解開,解開又繫上,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聽着男人的動靜,極力剋制着自己的害怕。

“好了么?”

女孩子深呼吸了一下,綿綿軟軟道,“等一會兒,我頭髮亂了,要整理一下,你別偷看。”

男人聽着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想着女孩子的模樣,心頭躁動,咬着手指,目光漸漸渾濁,他呼了口氣,驟然起身繞到了屏風后。女孩子嚇了一跳,驚呼聲中被按倒在了地上。

“放開我!你別碰我!你放開我!兄長,兄長——”

聲嘶力竭的呼喊在樓里回蕩,歡場笑客們見怪不怪,甚至還能就此玩笑幾句,姑娘們浮於嘴角的笑容都褪去,面若死灰卻毫無辦法。喜歡青青陵上柏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青青陵上柏更新速度最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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