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市在夜色的籠罩下依舊車水馬龍,燈火輝煌的街頭人聲嘈雜,卻傳不進那條陰暗潮濕的小巷,彷彿與外面的繁華是兩個世界,這裏是這座城市裏房租最廉價的地方,破舊的老式木頭窗戶,碎後用膠帶粘起來的窗戶玻璃,小碎花窗帘縫裏透出紅色的燈光,空氣中隱隱飄着令人耳熱的聲音。
不久后,鐵門從裏面被推開,大腹便便的男人提着外套心滿意足地出來,餘光偶然瞥見靠窗檯階的角落裏坐着個瘦小的女孩,約莫七八歲的光景,手裏拎着一隻破舊的熊玩偶,此時她正站起來,用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憤恨地瞪着他,那樣的眼神在夜裏格外滲人,男人心裏暗罵了聲晦氣,經過她身邊時故意踢了腳她后揚長而去。
那小女孩沒站穩,狼狽地從台階上跌下去,小熊也滾進旁邊的排污水溝里,她趴在潮濕的地面上,下巴和手掌以及膝蓋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她偏着頭強忍着痛不吭聲,艱難地支着半邊身子,撿起臟污的小熊抱在懷裏,彷彿同病相憐的兩人互相依偎着取暖。
“李厭余,你趴在地上裝什麼死?快給老娘打份炒粉去。”
尖銳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李厭余回頭看着倚在門邊的女人,她穿着深紅睡衣,手指中夾着十二塊錢,不耐煩地朝她丟過去,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屋,眼神中的厭惡彷彿要從瞳孔中溢出來。
對於女人的態度,李厭余似乎早已習慣,她抿着唇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低頭看手掌上的傷,臟污和血混在一起,看不清傷口的樣子,她深吸了口氣甩甩手,靠在牆邊跨腿到台階上,兩手小心翼翼地拉起褲管,膝蓋上有褲子保護,雖然疼卻只是破了點皮,把褲子卷到摩擦不到傷口的地方,李厭余打開水龍頭清洗手上的臟污,直到女人催促的聲音又起,她才慢吞吞地撿起那三張張錢,抱着臟污的小熊走出巷子。
剛才那個趾高氣昂的女人叫李百合,是她的媽媽,打她記事起就知道,她不但沒有爸爸,而且絕對不能在李百合面前提這兩個字,因為李百合也不准她打聽,她也不能上學,因為李百合沒給她上過戶口,也因為李百合供不起她念書,她今年十一歲,因為長期營養不良,瘦弱得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几歲。
所有的事李厭余都不在乎,但是每當李百合把她趕出家門,任由各種各樣的男人在出租屋裏進進出出,李厭余的心裏就會生出莫名的憤怒,但是她只能默默忍耐着,安靜地守在窗外。
李百合偶爾沒事做時的會酗酒,醉了以後歇斯底里地喊“李厭余,你為什麼不去死?李厭余,你讓人看着真噁心,讓人倒胃口”諸如此類的話,附近的大媽路過時會朝門口吐唾沫,大爺們則經常扒着窗戶朝里張望,同齡的小孩總是清晨背着書包去上學,傍晚回來后聚起來朝她丟小石子,圍着她拍手罵她是小野種。
以前她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也曾伸出稚嫩的手,試圖向外界傳遞善意,後來她才明白,有些人可能出生就是種錯誤,就像李百合給她取的名字,李厭余——讓人厭惡又多餘。
李厭余邊回憶邊在街頭走着,她臉上的傷口和臟污沒來得及處理,褲管一邊高一邊低,奇異的模樣很快引起路人的關注,在他們詫異打量的眼神中,她慢悠悠地走到小攤邊,老闆先給她打包完炒粉,又送給她兩顆薄荷糖,李厭余沖老闆笑笑,不以為意地接受這種廉價的施捨,轉身離開之後又聽到身後有食客問攤主打聽她,隱約似乎聽見攤主說了什麼可憐之類的話,聽不真切卻也不願意聽。
走到小巷上台階的時候,聽到李百合正在講電話,聲音是李厭余從未聽過的小意溫柔,她躲在窗外隱約聽到懷孕了,結婚之類的話,心底突然有種恐慌朝李厭余襲來,是的,李百合對她並不好,但是她人生只有李百合,如果她可能要組建新的家庭,她會把這個拖油瓶帶過去嗎?
此時李厭余覺得手中的外賣格外沉重,沉重到她只能丟掉互相取暖的小熊,雙手攥緊打包袋提耳跑進出租屋,那一刻李百合臉上似乎閃過尷尬,以及帶着些許心虛的神色,多新鮮哪,李百合從來都是歇斯底里有趾高氣昂的,她是真的懷了別人的孩子,李厭余的心頓時沉到深淵底。
李百合匆忙掛斷電話,接過炒粉打開膠袋,把降解餐盒的上半部分撕下來,墊在膠袋下面,就那樣大口大口吃着,吃完后隨意往床頭柜上丟,然後摸出煙從容地點着后狠吸了口,這期間再沒有看過李厭餘一眼。
夜深了,往常是工作的好時候,李百合卻一反常態早早歇了,是因為那個孩子嗎?李厭余悄悄看向李百合平坦的小腹,有種莫名的厭惡感從胸腔里蔓延開。
李厭余原本是睡在角落的行軍床上,可她今晚卻非要擠到床上,換在平時李百合絕對不會答應,可現在她看着李厭餘下巴上的擦傷,濕漉漉如小鹿般受傷的眼神,拒絕的話突然哽在嗓子裏說不出來,就隨她去吧,李百合心裏想。
李厭余換下臟污的衣服,草草梳洗過後,抱着自己的小毯子站在床邊,李百合面對着牆已經熟睡,打着淺淺的鼾聲,李厭余只好去關了床頭燈后,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躡手躡腳找了個靠牆的位置,小身子貼着李百合的被子,蜷縮在她身邊安靜地躺着,但是今晚的夜黑得可怕,彷彿是只擇人而噬的猛獸,輕而易舉地能將人拆吞入腹,李厭余嚇得緊緊閉起眼睛,又往李百合那邊靠了靠,直到隔着薄被隱約能感受到李百合身上的溫度,她才慢慢進入夢鄉。
李百合閉上眼睡到後半夜,迷糊中被渴醒,大約是睡前那份炒粉吃咸了,她摸索着開燈起身喝了水,轉身卻發現李厭余滿臉驚恐地坐在床上看着她。
“你想嚇死老娘嗎?”李百合驚魂未定,習慣性舉起手中的東西要去砸李厭余,后又驟然反應過來玻璃杯的攻擊性太大,於是那個動作生生停滯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