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肅冷清夜•交易成
月光清冷,靜夜無風,喧鬧了半日的江寧府歸於沉寂。子時過後,除卻夜夜笙歌的煙花之地,褪去光華的金陵西都方有幾分返璞歸真的味道。
中書省,撰作詔制、決斷政事的機要之所。沒有白日裏的莊重肅穆,此時的它毫無保留地暴露在月光之下,像個沒有防備的孩子一般酣睡着。
月影下,高牆外的枝杈忽地一晃,似有甚麼在牆頭一閃而過,消失無蹤。
貼身的夜行服勾勒出身體的曲線,烏黑的長發盤成一髻束在頭頂,插在腰間的匕首嶄新得生疏,似在蠢蠢欲動,想要飽飲鮮血。蒙面巾之上僅露出一雙眸,佈滿血絲,急躁而堅毅地掃視着靜謐的夜;明明是一身行雲流水的輕功,此刻卻舉步失措,無暇他顧。
中書省以往巡夜的守衛此時都沒了蹤影,他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息,但是他不能再坐以待旦、袖手旁觀了。今夜,就是拼上性命也要闖進地牢!
中書省的地形圖紙早在他的腦海中過了無數遍,就是閉着眼睛也能找到地牢所在,他深深地吐納一番穩住心緒,提氣凌空掠去。
地牢建在西面的叢林下,入口是以花崗岩壘起的拱形石門,乍一看便似那墓穴一般,森冷晦暗。門口值夜的獄卒不過兩人,握着支長矛一左一右站着,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閑話來抵抗那排山倒海的睡意,而他們腰間掛着的正是地牢入口的鑰匙。
他將腰間的匕首緩緩拔出,鋒利的刀刃在清月下閃着寒光。他沒有殺過人,娘、或者說是師父,沒有教過他怎麼殺人。但今晚,只怕要破例了。緊緊握住刀柄,他心一橫,邁開步子……
“唔……”
彈指間,背後一人遽然隔着蒙面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隻手鉗住了他的胳膊肘使蠻勁往後一拽,他一時不防,就這樣被帶入那人的懷裏。此人個子很高,他的後腦勺正撞在那人的下巴上,敲得他腦仁一震,暗自叫苦。
“先跟我走!”頭頂上那人沉聲說著,語氣中似在隱忍——方才撞的那一下,一定很疼。
怕鬧出動靜來驚動了地穴的守衛,他鎮靜地任那人拖着他往後走,甚至使出輕功來配合他。進了這中書省,他就沒奢望活着出去,若能救人自是最好,否則,他也無顏回那個家。
他覺着脖子猛地枕在了一條健實的胳膊上,上下打量時才發現自己就這樣被硬生生地拽到一棵大樹下,背靠樹榦。那人鬆開鉗制他的手,抽出胳膊,站在了他的面前。
月光透過茂密的枝葉,將斑駁的樹影投在了他的臉上。是他?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叫甚麼來着?林卿硯?他怎麼會在這裏?
“趙賢弟,”林卿硯壞笑着,低聲道:“我們又見面了。”
正對上他那篤定的目光,趙佑心知是禍躲不過,幸而蒙面巾遮住了他那心虛的苦笑——“林兄,別來無恙!”
“本少爺倒是無恙……不過,賢弟你這幾日似乎過得不大順遂?”林卿硯挑了挑眉,通紅的下巴格外醒目,“讓我猜猜,這水牢中關押的是你甚麼人。據傳是個細皮嫩肉的小子……而今夜,你孤身一人在中書省里橫衝直撞的,明知是圈套,還是瞞着你的那些部下來此。那個人對你很重要?底下人不聽你的號令,他們效忠的是水牢中關着的人。他是,你的哥哥?”
見趙佑痴痴地立着,雙眸盈盈,含憂帶怨,他不禁有着片刻的晃神——
“他是……你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林卿硯亦是啞然。這眼前的趙佑分明是個男子,揣度別人有斷袖之癖未免太過冒昧。可不知為何,方才見他一對桃花眼中淚光粼粼,那般哀怨惆悵,像極了女子……
乍聞此言,趙佑只是瞪大了眼睛驚愕地望了男子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不知是負氣,還是一時大度得忘了介懷他的不敬之語。
嗐!男生女相有甚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就說張奉洵那個白面書生罷,不也是這般嬌氣,弱不禁風嗎?
林卿硯尷尬地張了張嘴,半晌都想不起能說些甚麼緩和緩和氣氛。
“他是我的兄長。”趙佑忽而平靜地道。
“啊?哦……”男子如釋重負地咧嘴一笑,“是你哥啊,難怪難怪……”
“如今我被林兄所擒,”趙佑面色清冷,“不知林兄是欲將我送官法辦,還是私了?”
“嗯?”林卿硯方回過神來。
是了,為何要在這半途中截住他?想將他的身份問個清楚?不願他落入李從善那傢伙的羅網之中?還是,為著那一句“後會有期”?
“你……先回答我幾個問題,若我滿意,今日我二人便權當不曾見過。”
“能說的,小弟自然會說。”趙佑目色澄明,凜然無畏,“不能說的,便是地牢中大刑加身,佑也同兄長一般,無可奉告!”
林卿硯望着對方的眼神,突然有些瘮得慌,果然這玩笑是不能亂開的,這趙佑也是,男子漢大丈夫,肚量忒小了些。
“好。第一個問題,”既然要問,他自然得問一些“能說的”,“你不是饒州人氏罷?”
趙佑一愣,他沒想到首當其衝的會是這樣一個問題,果然是紈絝子弟,不按常理出牌。懶怠與之多言,他索性回道:“南都城中那夜,佑與林兄所述,均是一時情急,大可當作戲言。”
“如此說來,你沒有心上人?”
趙佑怔了怔,眉頭微皺:“沒有。”
“既不是送給心上人,你們不遠萬里來取此佩,又有何用?”
“事關重大,不便相告。”
林卿硯嘴角的弧度在不經意間沉了沉——他這是默認了,不遠萬里乃是虛指,翻疆過境方屬勞頓。趙乃大宋國姓,他們真的是宋國人?
“那夜纏住你們的黑衣人,與將你哥哥擒來之人,是同一撥?”
趙佑思索片刻:“不錯。”
“若你將人自牢中救出,下一步作何打算?”
聞言,男子神色茫然。下一步?他從未想過下一步。他只知他必須來救人,如此,他便不用日日如坐針氈、夜夜輾轉難寐……
趁着他失神之時,林卿硯湊近了些,咄咄地逼問,目光如炬:“雙玉相佩方稱之為珏,否則不過是形單影隻的俗物罷了。那另一半同心佩呢?不想要了?”
“我……”趙佑眉頭微蹙,身體往後側了側,避開男子的視線,張口無言。
察言觀色,林卿硯冷眼相看,心下已明白了八分:“若以你手中的半枚玉佩來換你哥的性命,你可願意?”
“此話何解?”
“你將半佩交與我,我替你把牢裏那小子救出來,買賣公道。事成之後,一拍兩散,再不相干。”
“你如何能……”
“這你就不必管了。”林卿硯淡笑問道,“等我將人送到你面前,你可有本事奉上這同心佩?”
趙佑半信半疑:“你要它有何用?”
“這玉佩原就是本少爺看上的,滿打滿算,這半隻玉佩值一個半金元寶,權當你付給我的辛苦費罷。你只需知道,我無心插手兩國政事,惟願相安無事、四海承平。”
趙佑暗忖,此人城府極深,必有一番打算,若他與那些黑衣人是一夥的,這樣一來豈不教他們盡得雙佩?
“若我沒料差,這同心珏並非你二人所求,你與你哥不過替人辦事,既如此,於你而言,人命關天,豈是區區玉佩可及?”林卿硯交叉雙臂抱於胸前,閑適地倚在樹榦上,“不然,你也可以自己進去試試看,你的輕功是不錯,但看樣子只有輕功不錯。”
“你……”
林卿硯無視了對方不忿的抗議,打了個呵欠:“怎麼樣?這筆買賣如何?爽快着些,本少爺還要回去睡覺!”
趙佑正左右為難之時,腦筋一轉——何不索性答應了他,若他真有本事救得二哥,再與他計較。
“好!成交!”
“明日此時,你將半佩帶上,在西牆外接應。聞見牆體響動,兩緩三急,方可現身。記住,只有你一人。”
“明白。”趙佑往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咬咬牙,“告辭!”
“等等……”
冷不防肩膀被男子一把摁住,趙佑回過身來,面有不屈——不就是長得高了些嗎?了不起?
“最後一個問題。”林卿硯直起脖子,眼珠不安地轉着。他清了清嗓子,問道:
“你真的是男兒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