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劫獄戲碼•舌如簧
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你真的是男兒身?”
許是夜色的緣故,趙佑的神情一沉,面色卻白上了幾分。他暗自提氣,將肩膀使勁一扭,竟掙開了男子的大手。
“不然呢……”
話音未落,一陣風倏地拂過,那抹黑影已然消失在林間。
林卿硯的手仍僵在半空中,他握掌為拳,將那陣風揉入掌心。
半晌,方低聲笑了。
……
有人說他是將門虎子,有人說他是花花公子。
前者,多半是跟在林將軍後頭溜須拍馬之徒。而後者,則大多嫉富如仇,看不得他這種躺在父輩功勞簿上的世襲之徒。
過猶不及,他自認為這兩極分化嚴重的評價均是無稽之談。無論是上陣打仗,還是花天酒地,都不是他的一技之長。他最得意的,當屬那一副三寸不爛之舌。
價值十兩黃金的鴛鴦對佩,他軟硬兼施,愣是以六兩的價錢成交。雖說貨沒到手罷,但那倆夜明珠,不也是以低價收入的嗎?再說到他那被個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爹,在戰場上砍瓜切菜倒是利落,偏偏回了府,見了這林家夫人,滿臉堆笑唯唯諾諾得,沒半點男子氣概。這一點上,林卿硯把外頭討價還價的一套照搬回了家中,每每舌燦蓮花地侃了一通,說得他爹娘正雲裏霧裏、目瞪舌僵之時,就“順理成章”地獲得了雙親首肯。
而今日的這兩番交涉,他尚算滿意——自鄭王府的偏院翻牆而出,林卿硯的面上浮有笑意。
趙佑救人心切,只要把牢裏的小子拎出來,掐着喉嚨往他面前一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怕他耍詐。
至於適才同姐夫的一番密談……面對李從善多疑的打量,他說得口乾舌燥、舌敝唇焦,終於讓高高在上的鄭王爺相信,只要地牢中的獄卒陪他演一場戲,另外半枚同心佩便唾手可得。
“姐夫,我承認,素日裏我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但說到底,我是大唐子民、將門之後。北有猛虎,其視眈眈,這點覺悟,小弟還是有的。區區十兩黃金的同心珏為何引得你們兩方爭奪,小弟不打算尋根究底,日後亦會守口如瓶。現下小弟只知,於姐夫、於大唐而言,那死物怕是比地牢中人重上千倍。既如此,以一條人命換半枚玉佩,何樂而不為?”
已是第四日,魚兒還未上鉤,李從善的確焦心。林卿硯為何會與宋國盜佩之人相識?同心珏一事,他知道多少?據回報,南都交鋒之時有一年輕男子帶人襄助盜佩賊子,致使勞而無功、魚有漏網,林家在此事中,又扮演着甚麼樣的角色?
太多太多的疑問,數不勝數的疑點,但李從善只是淡淡一笑,將這些盡皆掩過了——眼下,沒有甚麼比拿到同心珏更重要。
“好!今夜你去地牢劫人,本王會吩咐好一切。”
……
“孩兒吃飽了!”林卿硯撂下飯碗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揖了一禮,“爹娘慢用!”
“硯兒。”林將軍將酒一飲而盡,放下酒盅,髭鬚上還沾了點點晶瑩的酒珠。他削瘦的古銅色臉頰隱隱泛紅,面色微醺:“明日一早,隨為父入宮面聖。切莫誤了時辰!”
“啊,知道了……”林卿硯應着,頓時成了霜打的茄子,“孩兒先回房了!”
邁進屋檻,回掩房門,扣上木閂,三步並作兩步走到床榻邊,掀了被子悶頭便睡——沒日沒夜地守了三天,今夜要演一出大戲,明日又要早起……現在,誰也別打攪他補眠!
轉眼間,一彎明月攀上梢頭,搖搖晃晃地升至中天。官舍中,一身勁裝的男子提着把長劍,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門,匆匆運起輕功,消失在牆頭。趕到中書省的西牆外之時,他如釋重負地長舒一口氣——人還沒來。好險,差點睡過了時候!
足下生風,他躍入高牆,逕自掠至地牢門前,不費吹灰之力地制住左右守衛,半點動靜都沒發出。
別看李從善面相富態,不像是個事必躬親的主兒,好在辦事還算牢靠。林卿硯彎腰貓進拱門之後,外頭聽着那叫一個膽戰心驚。高呼聲、慘叫聲、撞擊聲……此起彼伏。陰暗的廊道里,傷痕纍纍的獄卒七歪八斜地躺了一地,哼哼唧唧地,哀聲連連。臨近水牢之時,還有人特地端了半盆腥味十足的鮮血,直潑了他一身。
用“奪”得的鑰匙順利打開水牢的大門,林卿硯一眼便聚焦在牢中央那個濕漉漉的人影身上。散着惡臭的水一直沒到了男人的鎖骨處,一頭長發披散着,凌亂得不成樣子,面上似乎有着幾道淌血的傷痕。光線幽暗,看不清神情,獨一雙眸子幽憤深邃,閃着炯冷的光芒,看得林卿硯後背直發涼。
相較自己身上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滿池的污水聞着都清爽了幾分,林卿硯左顧右盼了一番,將劍收入鞘中,一躍入池。他蹬着水游到那人身邊,道了句:“放心,令妹托我來救你。”
其實林卿硯也知道這不過是多此一舉。眼前這人遍體鱗傷、氣息奄奄,也就那一雙眼睛厲害着些,他想要劫人是易如反掌,點了穴道拎走便是,何必同他廢話?
聞言,此人的目光登時柔和了幾分,似是卸下了防備。這樣的反應,他不知為何,甚是滿意。
泅入水中一一打開鎖鏈,林卿硯將男子的手臂往肩上一攬,提着他的腰帶踩水借力,雙雙飛回到池邊。上頭有了些月色燭光,林卿硯方看清了這人的面容。此人幾近而立的樣子,一雙眉眼確與趙佑相像,只是多了幾分剛毅內斂。饒是泡在水中多時有些浮腫,也改變不了他是個美男子的事實。林卿硯利落地將男子負在肩上,腳不點地出了牢房。
月光清朗,正是昨日約定的時候。林卿硯運氣於掌,送向牆面,兩緩三急,擊打了五掌。牆體內震,是沒有內功之人所難聞見的沉聲。
他背着男子躍出牆頭的同時,樹梢上一道人影飄然落下。
“二哥!”
趙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不由失聲。林卿硯將人挨着牆根放下,擋在了匆促沖將過來的趙佑身前。
“我沒事……”地上的人緩緩啟齒,嗓音低沉沙啞。
渾身上下濕淋淋地滴着水,晚風一吹委實有些寒意。林卿硯滿不在乎地攤出一隻手,一副要債的模樣:“東西呢?”
趙佑面露遲疑之色,偏頭往男子身後看去,目色閃爍,似要詢問兄長的意思。只是沒等這對趙家兄弟四目相接,林卿硯利落地往後一閃,在地上那男子頸前的天突穴上一點,疏懶地直起腰來。
“你、你做甚麼?”趙佑瞪大眼睛,急急問道。
“沒甚麼。”男子勾起嘴角——這小子,比起南都初見之時,倒不那麼忸怩了,起碼這對眸子愈發厲害,正眼瞪起人來,頗有幾分威懾力。
“不過讓你哥哥暫時別開口,以免打攪我們的買賣不是?”
趙佑往他身後看去,只見潦倒不堪的男子無力地癱在牆邊,張口無聲,唯那雙眸一如既往,透着堅毅。縱然聽不到回答,他也猜得到,二哥定不肯將同心佩拱手相送,換得一命苟且偷生。可是,他做不到……
“若我猜得不錯,”林卿硯道,“你只習了身一葦渡江的輕功,舞刀弄棍、拉弓打穴,均是一竅不通。你若反悔了,或許能帶着玉佩全身而退,可你哥,只怕……”
“你究竟要玉佩有何用?”
“貪財也好,好奇也罷。餘下之事左右與你無干,帶着你哥回宋國好好養傷,才是正經。”
見趙佑仍是呆立原地,躑躅不決,林卿硯悵然地拂了拂袖,慢騰騰地彎下腰,提着男子的后衣領將人拎了起來:“看來還得我幫你做這個決定。”
“你雖不懂穴位,但若我在此處劈上一掌……”林卿硯舉起右手在男子的喉間比劃着,“會發生甚麼,你總歸是知曉的罷?”
趙佑攥緊雙拳,恨恨地望着他,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你敢!”
“我救出來的人,就沒有大費周章送回去的道理。敢與不敢,不妨一試!”他眯着眼,玩世不恭的笑容中帶上幾分森然的寒意,“你若不肯交錢領貨,倒簡單。想來,你這哥哥死在自己妹妹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一語言罷,他抬手便要往男子的喉間劈去。趙佑腦中一團亂麻,根本不及計較他言語中的蹊蹺,不管不顧地提氣衝上前去,想要攔住他,卻不防林卿硯掌風一轉,直襲向自己腰間。不及防備,藏於腰封中的同心佩被他搶了去。
“成了!”林卿硯掂了掂掌心的紅翡,左手一推,將氣若遊絲的男人推到趙佑懷中,“銀貨兩訖,帶着你哥走罷!”
趙佑慌忙扶住男子,忿然地瞥了得意忘形的林卿硯一眼:“卑鄙小人!”
然,只得先咽下這口氣,徐圖後計。他咬牙將男子半扛在肩上,轉過身去,提氣欲行。
“閃開!”
驀然間,他聽見耳邊的一聲疾呼,隨即感受到一陣勁厲的掌風襲向後背,推得他猛一趔趄,險些摔到地上。
“你!”趙佑死死護住男子,扭過頭來狠狠地瞪向林卿硯,卻不由得大驚失色。
月光下,一支鈚箭穿透了他的右臂,沿着箭鏃,鮮血一滴一滴地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