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疑竇叢生•劫路人
“十日前?”一個個時間節點在林卿硯的腦海中飛速掠過,初九那夜李從善晦暗不明的眸色重又在他眼前閃現……他的拳頭忿然地捶向車壁——難道說?那黑衣人帶來的竟是爹的噩訊?
即便不是,其間十日,縱然國界相隔,以堂堂鄭王的手腕,又豈會不知岳翁辭世的消息?可他卻諱莫如深,唯恐自己聽聞似的,豈不荒唐!難道他沒有權利知道自己父親過世的消息,難道他不該快馬加鞭地趕回去長跪靈前嗎?
林卿硯嗅出了一絲不尋常。
“趙賢弟,”他問道,“我離開汴梁之事,還有誰知道?”
似是怕他誤會,趙佑急急分辯道:“我斷不會泄露你們的行蹤……林兄放心,此番離京,亦是瞞過了守城的官兵,想來不會有失。”
“我是指,可有知會過貴邦館驛?”
“鄭王?”她方知是自己多心了,面露窘色,“是小弟疏忽了,走得太急,忘記了……”
“不妨事……”
姜楠倒是從二人的對話之中聽出了幾分意思:“卿硯,鄭王……不知道南昌之事嗎?”
“這也正是我所不解之處。”他的目光森冷非常,“鴆鳥之毒,不是皇室常使的把戲嗎?”
姜楠只覺得後背一陣發涼,連帶着聲音也不利索起來:“不……不會罷……他是,是你姐夫啊……再,再說了,鴆毒並非甚麼罕物,只要有錢,何處買不得?更何況,若說皇室,宋國皇室豈非更可疑?”
此言一出,趙佑的臉色青一陣紅一陣的,不大好看。
姜楠只道趙佑出身於尋常仕宦之家,言語間也未曾顧及許多。林卿硯愣了愣,只淡淡道:“不錯。”
聽着二人的對話,趙佑的手心滲出冷汗,卻無力辯駁。爹同皇上打造了那樣一處典雅秀致的江南府邸,又散佈謠言想教李從善相信林將軍背國投誠,其目的無非是欲借李唐皇室之手,除去這樣一位江南戰神,免去後顧之憂。一計不成,誰又敢保證,他們不會鋌而走險,暗殺林將軍?
她不安的思緒被男子起身的動作打斷。
“你去哪?”姜楠問。
林卿硯弓着腰走向車門,推開半邊門扇,朔風獵獵,立時灌了進來。
“蘇鳶,”他拍拍駕車人的肩膀,“我來替你。”
“少爺?”用大裘將自己裹成了個粽子,只余兩隻眼睛在外的蘇鳶仰起臉,露出喜色,忙搖了搖頭,“少爺快進去歇着,趕車乃蘇鳶分內之事!”
“少廢話!”林卿硯揪住他的衣領,往車廂里一丟,順手接過韁繩,在車板上坐了下來。
“少爺……”
蘇鳶復又撲了出來,他頭也不回,反手將人摁了回去,順帶拍上了車門。
馬車駛在起伏的山路上,一面是嶙峋的山岩,另一面則是斧削的斷崖。寒流刺面、風聲勁厲,他卻感到難得的片刻平靜。
肉體上的刺骨寒冷似能麻木他心上血淋淋的傷處,他必須靜下心來,好好想清楚這一切。
初到汴梁,李從善信誓旦旦地告訴他:
“此間發生的一切,本王都未曾向皇兄提及。”
“此事疑點頗多,本王自不會妄下決斷,讓一些不相干的傳聞混淆聖聽。”
……
可即便他不說,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南來北往的通商之地,坐擁半壁的一國君王,身處金陵皇城的李煜不可能一無所知。可爹他忠事兩朝,稱得上是唐國的中流砥柱,縱李煜再昏庸無能,也不該僅憑隻言片語便毒害一國大將!
反觀之,宋國強留鄭王於汴,難道早知江南將生變故,為防李從善插手,打亂他們的陰謀?
握着韁繩的手已凍得青紅,此時不由得顫抖起來。
可李從善為何要瞞他?
一道沉聲倏地滑過他的記憶:“那東西十分緊要,萬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同心珏?
“卿硯!”車門從裏面推開,姜楠探出頭來,外邊風聲大,他扯着嗓子喚道,“你……沒事吧?”
“不妨事。你快進去罷。”
姜楠蹲下身,半跪在車板上,湊近了些,言辭閃爍,“你若不痛快,別一個人憋在心裏,罵出來喊出來都使得……”
他側過臉,目光落在姜楠的左頜,搖了搖頭,“那些不理智的發泄,已經過去了。現在,我只想查出殺害爹的兇手。”
“報仇也不在這一日兩日的,何必這般緊着自己?興許這些日子,官府的查證已有進展,待我們回去,事情已經水落石出了。”
“姜楠……”他轉回頭去,望向愈發狹窄的前路,難得地勾了勾嘴角,“你不像你了?”
“甚麼?”
不像一個玩世不恭的官家少爺,不再瓮聲瓮氣地喚他“小雁兒”,不再嬉皮笑臉、暢意自在……
“變得婆婆媽媽、忸忸怩怩的……像個女人!”
“好啊!嘶……”姜楠激動地直起腰,一頭磕在了門框上。他一面揉着禍不單行的腦袋,一面忿忿道:“我好心好意地來勸你,你還不領情!我若是女人,這普天之下就沒男人了!罷罷罷,你好好當你的車夫罷,我們三人在裏頭無風無雪的,正暖和!”
為了印證自己所言的可信度,姜楠當下退回了車內,“砰”地關上了門扇。路面顛簸,他一手撐着車壁,勉強夠到車座,慢慢地挪將過去,屁股堪堪沾到坐墊,忽聞“吁——”的一聲,雙馬齊嘶,突如其來的衝勁讓他身形一歪,整個人兒溜到了座下。
車廂中的另外兩人雖沒他這般狼狽,卻也吃了一驚。蘇鳶一手撐在坐墊上,訝然地望向車門,而趙佑則微低着頭,左手摁在右臂上,似觸動了傷處。
姜楠摔得齜牙咧嘴,他憤然站起身來,左手捂着頰上的腫包,右手揉着遭逢不測的尾椎骨,嘴裏罵咧着:“林卿硯!你小子耍我是不是?”
一語言罷,他猛地推開門扇,卻發現前板上不見了男子的蹤影。
馬兒不安地磨着蹄子,鼻孔里呼出團團白氣,車子停在山路正中,另一面便是萬丈峭壁。
日光幽幽地劃破雲層,映入紅塵。姜楠逆着光線的方向望去,只見半空中兩道迅捷的人影,下落的電光火石間,已過了數招。
林卿硯緩緩落在馬前,警惕地盯着眼前突然冒出來的異族男子。此人身材高大、頭頂毛帽、鬍子拉碴,手掌一把鋒利的鹿角刀尚沾着血污。他古銅膚色、高顴高鼻、五官端正、稜角分明,看年紀不過二十齣頭的樣子。身上的黑裘雖破了多處,但看得出是上等的料子。裘袍上的絨多有固結成塊的,不難推測,是幹了的血漬將它們粘在了一塊兒,只是裘色暗黑,看不大出來罷了。
“兄台好功夫!只有傷在身,怕是難以為繼罷?”林卿硯拱手作揖,嗓音清冷,“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敢問兄台,為何要出手劫馬?”
那異族人心知眼下占不得上風,濃眉一挑,抱拳出聲,嗓音洪厚:“在下蕭焱,契丹人,替人押車運貨,途經貴國,卻遭山匪劫掠。蕭某僥倖保得一條命,欲要歸家無奈身無分文,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尊駕見諒!”
姜楠急急跳下馬車,卻見林卿硯稍抬右臂,示意他不要上前——此人正邪難辨,不可輕敵。
此時,趙佑同蘇鳶亦探出了馬車。
只聽林卿硯淡然道:“情急之舉罷了,蕭兄不必過責。”
“既如此,蕭某告辭!”
“且慢!”
“尊駕還有何事?”蕭焱駐足,戒備地望向馬車上身形瘦小的……
“此間山路少有人煙。蕭兄傷勢不輕,山間朔寒,埋伏於此守株待兔,恐非妙計。再者說,縱是人命關天,強取他人馬匹,終非正道。”趙佑冷聲道,“不知蕭兄打算如何歸國?”
蕭焱訥訥地拱手道:“多謝姑娘好意……”
“欸……甚麼姑娘啊?”姜楠不厚道地笑出了聲,“我們這位小兄弟雖說是長得俊秀了些,也不至於認成了女人啊……”
“對不住對不住!”蕭焱怔了怔,忙不迭地道歉,暗自埋怨不該如此唐突——沒有喉結、麵皮白凈又如何,中原人大都細皮嫩肉的,男生女相又有甚麼稀奇的?
趙佑心上一凜,不動聲色道:“無妨。蕭兄繼續……”
“足下可是擔心蕭某再度強奪行人馬匹?既如此,在下便再此立誓,斷不再行這般強奪他人財物之事,如有再犯,不得好死!”
“蕭兄為人坦蕩爽快,小可佩服!”趙佑從腰間掏出一錠白銀,拋向蕭焱,“江湖事,江湖了。這是一點盤纏,略表寸心,不成敬意。”
蕭焱抬手接過銀錠子,掂掂分量,足以買上一匹駿馬,再開銷數日房錢。他本不是扭捏之人,當下豪爽大笑道:“大恩不言謝,兄弟解囊相助之情,蕭某記下了!敢問兄弟高姓大名,來日必當相報!”
“蕭兄客氣了!小弟行走江湖,講究的不過是一‘緣’字。既有緣相見,自當襄助一二。來日有緣,必當再見。我等尚有急事,仍需趕路,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義正言辭地說罷,趙佑微微躬身致意,返身進了車內。蘇鳶左右看看,亦跟着鑽了進去。林卿硯向蕭焱抱拳讓了讓,與姜楠一同坐上了車。
“咴……”馬蹄蹬起,濺起星斑雪水。蕭焱側身讓過,左手握拳按在右肩,目送車馬遠去,口中默念有詞:
“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