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章 夕聞噩耗•蒙心智
“胡說八道!”
竟敢開這種玩笑,真當他脾氣好嗎?林卿硯腦袋“轟”地一聲空鳴,額上青筋暴起,髮指眥裂,正欲上前,卻發現雙腳被蘇鳶緊緊抱住,雙腿竟有些發軟,一時甩脫不開。
姜楠頷首,黯然道:“是鴆毒。”
“住口!”
林卿硯大叱一聲,猛地將蘇鳶踢開,骨節分明的右拳高高揚起……
“林兄!”趙佑見勢不好,奪步近前,想要攔下他,卻未來得及。
“梆——”
姜楠立在原地不避不讓,這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左頜上,打得他跌倒在地,嘴角登時溢出血絲。
趙佑趕忙攔在二人之間,目光緊緊地盯着失控的男子,一面着急地向身後探問道:“姜兄?”
姜楠緩緩坐起,艱難地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鮮血,回了句:“沒事……”
林卿硯轉過頭,看向趴在一邊的蘇鳶,狠聲道:“你說!”
蘇鳶何嘗見過他們家少爺這般動怒,自是不敢往槍口上撞,只得俯首於地顫聲道:“夫人……夫人請姜公子來找少爺回去……”
原來,原來是他言而無信,沒有回家過年,惹爹娘生氣了,這才讓姜楠和蘇鳶追來汴梁,要誆他回去。其實,只消說一聲,他回去便是了,何必扯這種謊……
“我知道了。”林卿硯喃喃自語着背過身,“回去就是了……”
見男子不復暴怒之態,趙佑心下稍定,俯身查探姜楠的傷勢,只見他白凈的麵皮上泛着一圈青紫,已經開始腫了起來。
“姜兄,你的臉……”
姜楠的眼前仍幽幽地冒着金星,他越過趙佑的肩頭,依稀看見一道身影踱向窗邊,將窗扇猛地一掀——
“卿硯!”
……
待趙佑追上男子之時,已是在城門邊。外城牆周遭並無高的建築,饒是武功再高,要想越過城樓,必得在城牆上借力。上元之夜,外來人甚眾,城樓上下更是加倍警戒,似林卿硯這般橫衝直撞,十有八九會驚動城門守衛。
“林兄!”趙佑一把抓住男子的袖袍,死命地拖住了他。林卿硯心神大亂,四肢泛虛,此時已是強弩之末,被趙佑帶得身體猛一仄歪,雙雙落在了一戶破敗的殘垣之後。
空中,焰火迸開,輝映着二人的面龐。一個丟魂落魄,一個心焦如焚。
林卿硯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目色冷淡得有如陌路。他不發一言,直起身便要往城門的方向走去,奈何袖子被趙佑攥在手裏,不可理喻的是,以他的力道,奮力一甩之下竟然掙不開。
“放手!”男子的嗓音中隱隱含怒。
即便他突逢變故,早已亂了章法,她依然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他。許是在暮芙園中歇得太久了,提氣運功不過這麼會子,她便隱隱覺得筋骨疲軟、經脈不暢。可縱然心裏發虛,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不管林將軍的死究竟有何隱情,她只知,眼下絕不能讓他落入官兵的手中,她必須救他。
“明日……”她的聲線顫抖着,忘記了模仿男聲的偽裝,“明日我送你們三人出城。”
明日?他冷笑了一聲——他恨不能下一刻便回到南昌,見到娘,見到……爹。
明日?他半刻都等不得!
“放手!”他冷冷地重申。
見說不動他,她心下一橫,化手為刀往男子頸后劈去。沒成想,他神志雖亂,僅靠一股信念撐着,卻不減素日的機警,側身閃過,翻手為掌,順勢推向趙佑緊攥着袖袂的右臂。
掌風勁厲,她只覺得右臂如遭雷擊,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沒讓自己發出足以驚動守衛的痛呼。肱骨間傳來一陣幾欲迸裂的劇痛,痛意霎時間瀰漫開來,整條手臂如墜雲霧,失了知覺。指尖無力地從那一角衣料上滑落。
視線在她吃痛的小臉上定格,他佈滿血絲的眸間閃過一絲清明,雖然掙脫了累贅,卻仍站在原處,沒有離開。
“你不能去……”咬破了的下唇透出血腥味,她顫抖地伸起左手,在空中划著,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眼前的一切忽然變得明晰,凌空炸開的煙火也變得清楚可聞。他的腦海中不再是那極目的猩紅、窒息的混沌……
“伯父……”他記起姜楠緊擰在一起的兩道眉,“……他過世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曾信誓旦旦:“孩兒明白,定早些回來陪爹娘過年。”
他曾不屑一顧:“本少爺在外還有事,年節是趕不及回家了。”
只是,他遲到了。
晚一天、晚一刻、晚一秒,都遲了。
一時間,他只覺得四肢百骸都被抽幹了氣力,累到了極處……
“林兄!林兄……”
趙佑忍痛扶住男子頎長的身軀,他的下頜磕在她的肩上,眼皮沉沉地墜下,失去了意識。
他的心口處似乎藏着甚麼東西,方塊大小,硬得像石頭。趙佑一時惶亂,滑過了主意。
日頭漸高,車軲轆在積雪的路面上疾馳着,揮鞭策馬,半陷在雪裏的馬蹄子難得跑得飛快,一路向南。
蘇鳶馭馬,目色灼灼地望向斷枝橫布的前路,片刻不敢懈怠。車廂中則靜默一片。
林卿硯突逢巨變、驚痛過傷,眼下正半靠在車壁,尚未蘇醒。
姜楠與他坐在一側,伸手扶着男子的胳膊,免得他被這一路顛簸甩到地上去。他微微低頭,半張臉隱在陰影中,面色凝重。左頜的傷處布着紅紫相間的血絲,雖然處理過了,卻還是不免腫了起來。
趙佑則坐在二人對首,左手輕護着寬袖下的右臂,思緒輾轉萬千……
“你在府中好好待着,若要外出,需得你大嫂的手令。”
“你的輕功若用在了不當用的地方,西苑的一干丫鬟也只能代人受過了。”
“承煦私自帶你往江南國之事,為父尚未追究。你若覺得不服,便叫他來一同受罰罷。”
爹的警告言猶在耳,她不由得心煩意亂。法不責眾,爹雖是這般威脅,但估摸着不會為難西苑的下人。至於二哥——江南府苑外的那一番談話驀然闖入了她的腦海——他們父子同心,爹不會真的責罰他的。她唯一擔心的便是漆錯,留在暮芙園中的那一隻黑皂鴿。
可,她已顧不得那許多了……
汴梁城外,鬼使神差一般,她一躍上了為他們三人準備好的車馬。她的心擂得厲害,彷彿只有與他們同行,才能稍稍定下幾分。她心裏明白,她是宋國人、宋相之女,是個無權插手的外人,就算跟着他又能如何?喪親之痛面前,她又能為他做甚麼?
可是,昨夜他痛極狂怒的神色猶在眼前,而眼前那張昏睡的面龐卻平靜得教人心疼。她不能離開他,哪怕只是在背後遠遠地看着他,能看着他從那無盡的悲慟中稍稍掙脫出來,也好。
“卿硯?”姜楠輕聲問道,“你醒了?”
趙佑忙抬眸看去,只見林卿硯微微眯着眼,兩道劍眉擰在了一起。
“姜楠。”他側過臉,看清了眼前男子腫起的半邊面頰。姜楠混跡南都,一直對自己這張臉頗為自負,卻不成想被自己的兄弟揮拳相向。他怔了怔,啞聲道:“對不住……”
反應過來這小子指的是昨日那一拳,姜楠忙道:“無妨,是我莽撞了。你轉圜過來就好……”其實他每說一個字,半張臉都扯着疼。
“嗯……”他悶悶地應了一聲,視線轉向對面的趙佑,“趙賢弟,你的手……”
趙佑以男聲答道:“不妨事,將養幾日便好了。”
她說的半是實情。無論是有留還是乏力,那一掌他顯然未盡全力,否則她的右手早已廢了,甚至於性命堪憂。只是,將養幾日,又是幾日?
林卿硯的眸色悔痛交織,黯然無光。他勉強打起精神,問道:“到哪兒了?”
趙佑道:“已走了兩個時辰,應該能在今夜亥時前抵達關境。”
見林卿硯面有疑色,姜楠解釋道:“趙賢弟仗義,說是送我們一程。”
他已無心去理這些瑣事,淡淡地點了點頭,咬牙向姜楠問道:“究竟出了何事?爹他……一向強健硬朗,豈會……”
“十日前的下午,林大人獨自在府中書房辦公,待下人發現不對勁推門進去之時,才發現林大人伏於案上,已經……咽氣了。”姜楠打量着林卿硯的神情,緩緩說了下去,
“經查,案邊的茶湯中含有鴆毒。可那茶盞是何人奉上、又經何人之手,卻是毫無頭緒。我聽到消息趕去府上,卻也幫不上甚麼忙。後來蘇鳶提起,你當初往金陵之時,暫住鄭王府中,似是有事要尋鄭王。我故而猜測,你離開西都,是往汴梁。夫人思兒,我便自告奮勇,帶着蘇鳶來此尋你。”
“我二人抵達汴城已是五日前,得知你隨鄭王在官舍中暫住。可不知道宋帝在搞甚麼名堂,官舍內外守衛森嚴,遞進去的拜帖無不石沉大海。無計可施,為掩人耳目,我們只得扮作尋常百姓,在汴京暫住下來,想着等你或者鄭王出了館驛,再……”
聽到此處,林卿硯眸中閃過異色,不由得攥緊了拳。
“這一住便是五日。直到昨夜在館驛之外巧遇趙賢弟,得他仗義相助,進苑將你帶了出來。”姜楠望了趙佑一眼,昨夜的情景浮現心頭。
那時,他同蘇鳶在官舍院牆之外徘徊,看能否尋個守衛鬆懈的空子翻進牆內。一籌莫展之時,竟看見空中一道黑影掠過,落在了牆頭。他認出了趙佑,忙央他幫忙。趙佑二話沒說便應下了,讓他二人回客舍等候。如今想來,若非此事,當時趙佑想要潛進官舍,又是為了甚麼?
他不知道,她本就是去尋林卿硯的。
西苑冷清,暮芙園閉塞,直到昨日趙孟氏說漏了嘴,她才知道江南林將軍的死訊。他呢?得知如此噩耗,還好嗎?她一時坐立難安,匆忙送走嫂嫂、避開下人,換上男裝潛出府去,只想偷偷地看上一眼。誰知見了姜楠,才知他有可能根本不知道父親過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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