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但寧虞下樓開門,見到的並不是他以為的“室友”。
站在門外的是兩個男人,一高一矮。
高的那個身高估計一百八十七、八左右,理着寸頭,板著臉。
矮的那個大半夜戴墨鏡,腦後鬆散揪着個丸子,碎發從臉側散下來幾縷,尖下巴,笑唇上揚,墨鏡遮住大半張臉也能看出出色的皮相。
鍾亦只有見到寧虞的第一瞬有錯愕,他後退半步看了眼門口的門牌號:“這裏不是李老師的工作室嗎?”
寧虞雖然一直沒見過那個疊天鵝的,但他直覺這兩人不是:“是工作室,你們過來有預約嗎?”
鍾亦完全不氣短:“我們是雜誌《Zar》過來給李老師拍照的。”
寧虞擰眉:“這麼晚?”
“我們以為是要我們立馬過來。”
鍾亦眼也不眨說瞎話,亮出跟肖波波的聊天記錄給他看,就兩句。
-“李老師改變注意決定接受拍攝了”
-“收到”
寧虞:“……”
如果這也叫預約……
鍾亦只當看不見眼前男人不快的凜冽臉色,笑吟吟揚起下巴點地上還沒收的蠟燭跟玫瑰花瓣說:“這不是連道具場景都幫我們準備好了。”
“什麼道具場景?”
黎淮從樓上下來,寧虞還在無語:“這兩個人說現在要給你拍照。”
“現在?”
黎淮也愣了一下。
鍾亦是直到見到他才抬手摘下墨鏡。
那是雙極漂亮的眼睛,狹長上揚的眼尾滿滿噙着笑,直勾勾打量在黎淮身上:“正好李老師把拍攝的衣服也換好了。”
寧虞、黎淮同時低頭看:“這就是常服。”
黎淮身上是件款式極簡單的中領長袖,全黑打底,只有領口鏤空一圈民族花式的白邊,卻襯得人腰肢挺拔宛若湖邊秀峰。
鍾亦故意讚賞:“那李老師很懂。”
黎淮必然是不懂的,寧虞也知道黎淮不懂。
所以黎淮解釋:“朋友挑的。”
寧虞很快理解這個“朋友”是誰,神色頓時前所未有得差,聲調都高了:“那個人每天還會幫你挑衣服?”
他就說黎淮最近總有哪裏不太一樣。
黎淮隨口:“有問題?”
他興緻勃勃下來,發現來人不對,瞬間敗興而“歸”,已經懶得回應質詢。
這場僵持完全是單方面的。
寧虞正無法理解看着黎淮,一輛出租車便停在門口。
一個身影着急忙慌從車裏滾出來,人還沒走近,嘴裏的招呼已經吆喝開了,伴着他極速靠近的腳步一路顛簸:“這麼熱鬧,李老師今天約的客人這麼多!”
鍾亦不着痕迹把墨鏡戴回去。
黎淮不認得他的臉,不代表別人也不認得。
來人儀錶堂堂,臉頰卻是通紅,大老遠就能聞到他身上沖鼻的酒氣——鍾亦知道他。
李德金,圈子裏有名的劇本二道販子,每天正事不幹,凈掙低買高賣的差價錢。
他還奇怪這人每次收爛劇本哪來的底氣賣出去,敢情是捨得下本錢,在中間過了一道黎淮的手。
黎淮不跟他廢話,等人一跑近就把自己備在玄關的評估報告塞給他:“下次不要再拿類似的題材找我。”
“得令!”
李德金一路趕來嘴裏喘息不止,年紀不算大,兩邊耳垂卻飽滿得像玉面菩薩,說話總喜歡把聲音調得中氣十足,人都站不穩了,捧着胸口厚厚一疊紙還像捧寶貝。
黎淮交東西從不給電子稿,丟了就是丟了,想再要一份,就得當成一個全新的項目,重新給人家付一次錢。
“那我就……繼續回去喝酒了,李老師早睡!”
李德金來像朝貢,走像退堂,腦袋往下一栽就旋風般滾回出租車消失了,全程眼睛都不一定睜了全開。
寧虞眼神更加難以置信:“你剛剛約他來的?”
李德金特立獨行的做派,讓寧虞很早就記住了他。
不管黎淮什麼時候說要交稿,這人總能放下手邊一切事情,第一時間趕過來。
所以他說的這個“剛剛”,絕不超過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那也就是他們沒進屋、還在回來路上的時候,黎淮還在一吃完飯就喊住肖波波……
“肖波波總催我。”
黎淮敷衍他敷衍得很坦然,好像他們這一幕衝突,早在剛剛開門沒見到寧予年的時候就已經塵埃落定,需要轉向透着墨鏡看戲的鐘亦進入下一場:“你們要拍多久?”
“很快,半個小時?”
鍾亦向身邊一言不發的木頭尋求意見。
悶不吭聲的張行止這才說出今晚第一句話:“快就半個小時,慢就一個小時。”
“那拍吧。”
黎淮絲毫沒有猶豫,只對身邊徹底怔愣的人說:“如果你有事可以先走。”
寧虞都說不出自己當時是什麼心情,原來黎淮根本就是從最開始就計劃好要讓他走的。
他想說他沒事,但這三個字剛從牙根擠出來,手機就響了。
他當著幾人的面掐了兩次,但那頭很快鍥而不捨打來第三次。
寧虞的脾氣已經在爆發的邊緣,黎淮卻說:“小司吧,這麼晚了應該有急事。”
第四通已經打進來。
“去樓上接吧,我就在這也跑不了。”
黎淮口吻是慣常的漫不經心,嘴角似笑非笑,像是真的體貼寬諒。
寧虞一直跟他對視,直到手裏電話進來第五通才終於迎着蠟燭轉身上樓,腳步凜然。
看着他一走,鍾亦這時候又知道說是誤會了:
“因為李老師你比較忙,波總一說你改變主意,我們就以為是現在馬上,乾脆就趕來了,他是攝影師,我是攝影助理。”
黎淮早在他們身上掃射過了,兩人加起來也就寸頭背了個相機包,其他什麼道具都有。
客廳里開着燈,他把兩人讓進屋,想把地上還燃着的蠟燭收起來。
張行止卻攔住他:“就這樣。”
黎淮理解過來他打算借蠟燭拍照:“就這樣就夠了?”
“夠了,你很漂亮。”
張行止直言不諱,黎淮下意識朝扎着丸子頭的男人望。
鍾亦都不需要人請,已經坐在沙發拿手機對茶几上的茶具拍照:“不用管我,我很贊同。”
黎淮的美並不乍眼,而是一種蒼白的貴族氣息。
靜靜站在那,就讓人覺得湖光瀲灧中氤氤氳氳泛起一層水霧,但等時機恰當,朦朧的日光撥開雲霧照進來,湖面又會閃出白玉一般的光,神秘嬌艷。
結果黎淮說:“你也很漂亮。”
鍾亦這才把頭抬起來,根本沒想到他還會夸人,意外又大方地送出一個笑:“謝謝。”
然後低頭把拍好的照片找到寧予年發過去。
-“真行”
-“這套茶具我找你要,你說沒有,敢情是討好新老闆了”
黎淮看出他的喜歡:“是假的,喜歡可以帶走。”
假的?
鍾亦挑眉當場就樂了,兩隻手分別倒過一個杯底,露出“A”、“R”兩個疊在一起的藍色字母給他看:
“本來我也不懂,但家裏有長輩喜歡。這套瓷器是德國梅森的‘白色矢車菊’,不同的標記對應不同的年代,這個標是1725年的AR國王標,至今只保存了八百件。送你的朋友說這是假的?”
黎淮:“……”
寧予年何止說這是假的,他說這一屋都是假的。
鍾亦深知某人的劣根性,揶揄:“你朋友還挺深藏不露。”
“那就當他自作自受。”
黎淮說著便動手收起桌上的茶具,一副真要讓人帶走的架勢,客廳另一端傳來快門響動的聲音。
等黎淮望過去,張行止已經拍好把相機拿下來。
鍾亦饒有興緻問他拍得好不好。
張行止仔細審視着手裏的照片,茶几上白瓷雅麗,鏡中人跟他指尖的瓷器氣韻和諧,相得益彰。
張行止給出了他認為很中肯的評價:
“就算不改劇本,去當模特也會名揚國際。”
寧予年收到鍾亦消息的時候,正被損友薅着在銷金窩快活。
高興那是真高興,剛乾完壞事誰不高興。
黎淮那跟他同姓的愛人被他挑釁得越急,越想看看他是誰,他就越不露面,越精心地準備大禮。
一群人擠在舞池裏踩着鼓點亂蹦,寧予年領帶早不見了。
起初手機在褲兜里震動,他還不樂意搭理,是等震到第三下、第四下才勉為其難掏出來。
想着,萬一是黎淮呢。
結果“真是”。
-“你新老闆說你這套茶具是假的,送我了”
鍾亦發來的照片里,茶具是白色矢車菊,茶几是青銅鎏金鑲嵌的黑檀木布勒桌,底下露出來的地毯也是黑白格,全是他親自搭配的。
寧予年一腦子煙酒瞬間清醒。
-“你在林蔭路?”
-“你不是助理嗎,怎麼連老闆改變主意,決定接受拍照了都不知道”
寧予年這才想起鍾亦對象攝影師的身份,頓時沒心情玩了,眉目肅然抓了兩把頭髮。
-“你動之前能不能跟我知會一聲”
-“你又要我來,又自己接近,越界了吧?”
事情超出掌控的感覺很不好。
他就說《Zar》為什麼莫名其妙要拍照。
消息發過去,鍾亦一直不回話,寧予年招呼都沒跟他還在舞池左擁右抱的好友打就走了。
委託途中,委託人不能自己插手是底線。
黎淮的拍攝進展得很順利,起碼比他想的順利。
沒什麼奇怪的姿勢和表情要求,都是正常體態、正常動作,搭上蠟燭跟寧予年那些擺在家裏不知真假的藝術品。
黎淮半個小時不到就把他們送出門了。
期間寧虞接完電話,大步從樓上一下來就說臨時有事,要去城南一趟。
黎淮只簡單點了下頭。
反而是沙發上跟寧予年“聊天”的鐘亦狀似“無心”呢喃:“城南是大學城吧,這麼晚了能有什麼事……”
分開時,鍾亦主動加了黎淮微信,說成片出來了先給他看,如果不滿意,可以不發。
黎淮其實知道他不簡單,就沒見過哪個攝影助理在攝影師拍照時,全程心安理得翹二郎腿作壁上觀的,但他還是如常同兩人告了別。
這一晚上,洋房裏進進出出不少人。
黎淮送完客,仰頭在沙發一靠下來就覺得累了,渾身的力氣被抽走。
屋裏燈關着,窗帘也關着,蠟燭的光影還在影暗裏跳舞,四周靜得像從來沒人來過。
門鈴再次響起的時候,黎淮有一瞬失去時間感,好像攝影師離開還是上一秒的事,開門就想問是不是東西忘了拿。
但出現在門口的是寧予年。
——寧虞想等沒等到的人,被他等到了。
寧予年一腔問責全堵在嗓子眼:“我……沒忘拿什麼啊?”
兩人視線對上。
一個滿面倦容,一個手心捏領帶、衣衫不整的,明顯都有點蒙。
寧予年咳嗽了一下:“人呢?”
“誰。”
“鍾、拍照的,波總說今天有人來拍照,讓我回來。”寧予年鬼話張口就來。
黎淮一聽就知道是假的:“走了。”
“那你……”
“都走了。”
“咳、哦。”寧予年摸了下鼻頭。
然後兩人同時開口:“你……”
又同時:“你說。”
三秒靜默。
黎淮:“你身上香水味很重。”
寧予年:“你蠟燭還沒收啊。”
又一秒。
兩人齊齊笑出聲。
“進來吧。”
黎淮側身讓開。
寧予年拎起自己兩邊衣領聞了一下:“你對我太放心了。”
黎淮看他毫無防備進屋的背影,反手關上門說:“你對我也很放心。”
這無非是個從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變成一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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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德國梅森有很多系列,文里“白色矢車菊”這個系列是我瞎掰的。
梅森幾個還蠻好看的套裝隨手貼了一下@廿小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