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流水潺潺,山色青翠。山坡上,萬物都正在燦爛的太陽下透着勃勃的生機。
楊嬋卻已經有很久不曾見過這樣的景緻。畢竟山洞中的潭水雖然清可見底,卻是幽冷而安靜的。
她跪坐在蓮花台里,那披着一襲淡藍色薄紗的身姿仍然那樣嬌柔美麗,那樣楚楚動人,就好像這幽潭中靜靜盛開的一朵水蓮花。
這水牢之災,已囚困了她足有二十年。
二十年,時光絲毫不改她的絕世芳華。
蓮花台中雖沒有嚴酷的刑罰,沒有萬千鎖鏈加身,卻仍然太寂寞,太清苦了。
本來她不想怨楊戩,畢竟他已是她僅剩的親哥哥。而他們曾經都是早已習慣了寂寞,習慣了清苦的人。二十年的寂寥,不過是短短一剎。
但是她從來也不知道,當心中有了挂念以後,寂寞竟然會變得這樣痛苦。
痛苦到她望着楊戩站在水潭旁的身影,已經忍不住淚光盈盈。
他們做了兩千多年的兄妹,本該是最了解彼此的人。但是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心卻隔得這樣的遠了呢?
此時她心裏雖然很想要流淚,臉上卻還是擠出了一個笑臉,道:“二哥,你終於又肯來見我了。”
楊戩沒有說話,他一向是不大喜歡說話的人。
楊嬋又道:“前幾年,我見了沉香一眼。他已經長得很大了,是個好孩子,你若是和他相處久了,一定也會喜歡他。我一定會儘力勸他不要和天庭作對,不要和你做對。二哥,你別太難為他,好么?”
楊戩終於開口,道:“三妹,幾年不見,你仍然不肯認錯。”
楊嬋支在地上的手忽然握緊,垂下頭道:“我沒有錯。”
楊戩道:“所以我仍然還要將你關在這裏。”
楊嬋道:“我知道。但你無論再關我幾十年,幾百年,我也是不會想通,也不會認為我是錯的。”
楊戩冷冷道:“等到那時,劉彥昌和劉沉香早已經老死成一把白骨。我自然會放你出來,也用不着你再去想通。”
楊嬋顫着聲道:“你……我……我當然知道二哥你的苦心。因此儘管你殺了彥昌,我……不怪你。”
楊戩道:“看來你已經知道了這件事。很好,我正要你明白,這就是思凡的下場。”
楊嬋看着他,目中已露出痛苦之色,道:“好在沉香已將他父親救活了。可是思凡的是我,若有什麼刑罰責難,應該落在我的身上。我求你,不要再難為他們。”
楊戩凝視着她,道:“你真的這樣想?”
楊嬋道:“真的。我寧可剜去仙骨,不做這神仙。我寧可只求凡人一生一世……”
楊戩打斷了她的話,冷聲道:“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他又道:“你以為自己只要委曲求全,多退讓幾步,天規戒律就會可憐你,對你們法外開恩了?”
楊嬋道:“二哥……”
楊戩道:“如今你被我關在這水牢裏,坐卧難安,卻要反過來求我。三妹,若我不是你的親哥哥,你要拿什麼來求我?所以你千萬不要認為求饒有用,無論是任何事,都是沒有用的。”
楊戩道:“若求饒真的有用,為什麼我們一家,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楊嬋霍然抬起頭。
她的聲音因痛苦而在發抖,道:“二哥,你……你怎麼能提起他們,你怎麼——”
楊戩的聲音更緩慢,道:“你是不是在想為什麼活下來的不是父親,不是母親,不是大哥?要是他們還活着,還在這裏,你或許不會被關押在華山下二十年——只可惜,活下來人的是我。”
楊嬋的淚水涌了出來,她流着淚道:“我只後悔,為什麼當日我沒有和父親,和大哥一同死在那裏。”
楊戩道:“你現在後悔,還是太早了些。沉香屢次觸犯天威,陛下與娘娘已下了死令要取他的性命。我此番來到這裏,正是為了告訴你我要去殺了他。等到他死後,你便能離開這裏,回到你的聖母廟中。你大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用來後悔。”
“不,二哥……二哥!”
楊戩向外走去。楊嬋在他身後淚如雨下,他卻始終沒有回頭。
他非但不敢回頭去看,也不敢去想。他只怕他一想就要倒下。
但他還不能倒下。在三首蛟與梅山兄弟眼裏,他的背仍然那樣挺拔,神情也仍然那樣森冷。當他的目光挪向他們的時候,所有人都已經忍不住在那目光前低下了頭。
“我有些事要去辦,你們不必跟着。”
楊戩踏在風上,剎那已穿過無數山巒。
青山層疊起伏,叢山之中,忽然出現了一處窪地。窪地之上,甚至連半株草木也沒有,大片大片的黃土曝露在外,看上去乾涸可怖。
黃土的正中,立着一座墳。
楊戩走近了墳邊,忽然跪下。
這是瑤姬的墓。
求饒是沒有用的,楊戩比許多人都更清楚這件事。
畢竟他曾經就是那個苦苦哀求的人。
那日他以首叩地,叩到鮮血流了滿臉,哀求到嗓音沙啞,說不出話。
但瑤姬仍然被金烏曬化成了一塊石頭。
如今他的確已經不如兩千多年前那樣恨之入骨了,畢竟他一個人想了兩千多年,就算是一塊石頭,也已經想通了。
他想通了這世上留給他的只有一條路,只有改天條一條路。
他已快要成功了。
等到他將他的生魂祭進開天神斧,沉香必定會帶那把斧子去劈開華山,天條也必定會出世。他再也不用煩惱,不用思考任何事。
當他站起身的時候,渾身好像卸去了千斤重擔。但那個墳前的背影,卻顯得更憔悴,也更疲憊。
他已經很累了。
他突然很想要喝酒。
也許李尋歡說的沒錯,人生在世,總是要喝點酒的。
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尋歡。
這幾年他已經竭力不要去想起他,可他偏偏忘不了。
他們明明只相愛了幾個月。幾個月,在兩千年中,就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
可是他仍然記得李尋歡的聲音,記得他的吻。那些快樂與痛苦摻雜的記憶就好像蛇一樣牢牢佔據在他的腦海里,反反覆復打斷他的思緒,使他不得不停下筆。
好在他已使李尋歡忘了,這樣的痛苦,本來也不應該在第二個人心裏存在的。
而他的確該喝點酒了。畢竟酒能使人麻木,也能使人在痛苦中撐下去。
他心裏雖然這樣想,卻還是沒有去喝酒。
他好像只是晃神了一瞬,卻不知何時已走到了華山腳下。
桃花又開了。
昔年他住在這裏時還是冬天,盛放的梅花在雪地中紅得就像血。
如今他終於看到了這裏的桃花林。
山坡上彷彿已被粉白的花瓣堆滿。裹着桃花香的春風迎面吹來,楊戩吐出口氣,準備掉頭離開這裏。
可是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楊戩。”
那個聲音響在他身後。
楊戩的全身似已突然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