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又是桃春三月。
馬車依然顛簸在路上,馬車內依然也只坐着兩個人。
元日之後,阿飛已與他們分別,棲身江湖事中。
江湖!
這兩個字之中彷彿蘊藏着說不清的魔力,使無數英雄好漢甘願為此付出安穩餘生,也要投身於此。
李尋歡卻已不再會被此打動了。
說來也怪,他的年紀明明長了幾歲,體力卻比幾年前的他要來得更好,臉上也看不出半分衰老的跡象。
鐵傳甲將之盡數歸功於他的心病已除。任誰都知道,感情不僅會使人變得年輕,也能使人變得蒼老。
這個理由雖很難使人十分信服,卻也使人很難否認。
他因思念林詩音而無比難熬的那些夜晚,如今回想起來,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久遠到甚至無法再令他覺得痛苦。
馬車駛過了一篇桃林。
桃花正盛放,花香流淌在這溫暖和煦的春風裏,一樹一樹粉白的花瓣,美得就好似人間仙境。
鐵傳甲聽見馬車內,李尋歡淡淡說道:“停車。”
這虯髯大漢將車穩穩停在了路邊,又仰頭感慨道:“今年的桃花開得真好。“
李尋歡嘆道:“是啊。”
也不知為了什麼,他的眼中看着這明媚春光,卻嘆了口氣。
於是他突然又很想喝酒。他的手已探向了腰間掛着的酒壺,在摸到酒壺前,卻先摸到了一塊玉。
李尋歡心神一動,將那塊玉放到了眼前。
那實在是一塊羊脂美玉。縱是李尋歡曾經有過顯赫家世,也能看得出這枚玉雖有些瑕疵,或許稱不上稀世珍寶,也必定會被許多達官貴人逐價追捧,絕不是什麼能被人輕易忘記的東西。
但無論是他還是鐵傳甲,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枚玉的來歷。
雖說想不起來歷,但沒人會討厭平白多了一件這樣的東西的。
卻不知這一枚美玉,能換上多少世上罕見的美酒呢?
李尋歡臉上泛起了微笑,顛了顛手,道:“這番回去,待我將事辦完,問候過了龍大哥與表妹之後。咱們便去遍訪名山大川,好好見識一番這世間美景。”
鐵傳甲欣慰道:“好!”
李尋歡的神情卻忽然定住。他一道餘光正掃見那白玉上的划痕,正由淺變深,只剎那竟變得如墨一般漆黑!
斗戰勝佛在雲層間疾馳。
他已與楊戩大戰了數百個會合,自靈霄寶殿戰至南天門,又至南天門戰至了凡間。鬥法不僅有招數,還有陣中玄奧與千千變化。不久前那二郎小聖掐了個訣兒,飛身遁走,不知藏去了何處。
這幾千年間,他已與楊戩爭鬥過許多次,早已不至於斗個你死我活。倘若他接不住這一招,便是又敗了一陣。
但雖沒有必勝楊戩的把握,但他一向不是一個甘願服輸的人。
火眼金睛掃過山巒大地,突然定在一個地方。
那雙火眼金睛可看透世間一切真偽,他看到不遠處的桃林之中,有一道淺淺金光。
那道金光,來自一塊白玉上。那塊玉,正被一個人握在手中。
那金光正是楊戩法力,他絕不會看錯。斗戰勝佛哈哈大笑道:“二郎小聖!你竟藏在這等地方!”
他身子自半空躍起,一棒已朝那人當頭砸下。
平地之中,忽炸開一聲巨響!
煙塵四散,桃花瓣紛紛揚揚飄落,卷在這無盡煙塵里。
鐵傳甲狂呼道:“少爺!”
煙塵之中,遲遲響起了一個聲音:“我沒事。”
狂風散盡,李尋歡正站在那裏。那一棍揮下時,他滿眼只見得到金光寸寸碎裂。
此時他手中的白玉已碎作了齏粉。他仰頭望向天上。
天上的陽光耀眼刺目,那空中的身影卻好似正散發出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身影不是一道,而是兩道。
楊戩握着刀的手已發抖。
李尋歡為他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裏。他一向是個做事謹慎而周密的人,他使李尋歡忘了一切,正是要逼着李尋歡遠離他,遠離他為自己打造的這一場死局。
他千方百計要李尋歡能平安無事活下去,卻沒有想到他還是險些害了他。
他厲聲道:“孫猴子,我要殺了你!”
楊戩出手再不留情,三尖兩刃刀橫划,刀芒比閃電更快,朝着斗戰勝佛命門直刺去。
斗戰勝佛未料想到他如此盛怒,險些躲閃不及,嘶聲道:“你瘋了?!”
他避開那一擊,朝後遁走。
楊戩正待追上,地上卻忽然有人問道。
“你是誰?”
李尋歡仍然看着天上。他的手裏原本已握住了一把飛刀,但飛刀舉起,卻又放下。
金光閃爍,使他看不清那人眉眼。刺目的光芒使他眼中淌下了淚,但他依然努力睜着眼,凝注着那團金光,喃喃道:“我……心裏好像清楚,這把刀,絕不該指向你。但我卻不明白,我不明白,我——”
他深吸了口氣,忽然大喊道:“你究竟是誰!”
那金光中傳出了一個聲音。
“不要問。”
那聲音使人聽不清年歲男女,彷彿正在耳邊,又彷彿響起在千里之外。
“李尋歡,不要問。”
金光散去,那道人影早已無蹤無際。
李尋歡仰頭凝注着天邊,人似已痴在那裏。
南天門外,仍然是金碧輝煌的。
眾仙齊聚,各自斂聲屏氣,恭肅嚴整,恭聽那九鼎至尊緩緩道:“楊戩救駕有功,官復原職…”
那銀鎧的男人踏出了一步。
“是。”
天上沒有黑夜,卻仍舊有陰影。所有人從楊戩身旁經過,每一個人的影子,便籠罩在楊戩身上。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裏,站在層疊的白雲間,光芒從他的身後像無數箭矢一樣刺出來,刺在他身上。
他是無比強大的,卻也像一塊日晒雨打中褪色凋零的豐碑,在風中一點一點化為塵土。
當他走向遠方時,這偌大的南天門外,已經不剩一個人。
真君神殿的匾額重被掛起,他便緩緩走了進去。
銀質的燭台在森冷的內殿中搖曳着燭光。
仍然是兩百四十八步,仍然是那從未流過血,也從不會流淚的司法天神。
就好像一切也沒有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