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夜色籠罩大地,天上卻是亮的。
楊戩從雲中躍出,一瞬擊穿了晝夜晨昏。
萬里狂風無邊無際,齊向他吹來,吹到他身前,突然顯得輕柔恭順,只微微將他衣擺拂動。他立在雲上,於是那宛如天之蓋的無盡雲層自他腳下緩緩分開。天躬身下去,為他讓出一條大道,他便踏着這條道向前走。
哮天犬得他之命去召集梅山兄弟,此刻他的身前沒有人,身後也沒有。
他行於這浩瀚天地間,天地間只剩下他一個人。
南天門的天兵天將遠遠望見了這一抹黑。那道人影前一瞬還在千里之外,下一刻竟已緩緩行至眼前。
忽然間,一名天將提起了□□。
楊戩看也未看他,只冷冷道:“滾。”
他的話雖然很冷,卻也很輕,很平和。
他仍舊緩緩地走着。
但□□已放了下去。等楊戩的背影已不見,天將的手還在顫抖。在這人面前,他的手根本握不緊任何兵刃。
靈霄寶殿前的騷亂仍在愈演愈烈。但這騷亂中,突然響起了別的聲音。
“楊戩回來了?”
誰也不知道是誰問出的第一句。
那聲音最初很小,到最後竟宛如滔滔洪水。
所有人都在問,都在驚呼。
“楊戩回來了!”
沉香猛地四顧。身旁的天兵天將多如人海,也無法使他眉頭皺一下,此刻他卻忍不住神色惶惶。
“師父,楊戩他……難道真的回來了?”
斗戰勝佛神情凝重,道:“很有可能。”
沉香道:“他在什麼地方?”
斗戰勝佛道:“不知道。但他既然來了,總是會出現的。”
沉香道:“那咱們該怎麼辦?”
斗戰勝佛道:“小心些。”
他眨着一雙猴眼左顧右盼,神色更沉。
楊戩在什麼地方?
他仍在走着。
他倒提着三尖兩刃刀,慢慢走上了一級級光潔華美的階梯。
所有人都凝視着他。他走過的地方,人聲寂靜。當他走過之後,身後又重新沸騰了起來。有人在疑惑,有人在低聲斥罵。而他卻彷彿對所有的聲音充耳不聞,只看向那高台上二位,恭聲道:“楊戩救駕來遲。”
接着他已轉過了身,厲聲道:“梅山兄弟,隨我殺!”
他雖未出手,攔在他身前的諸人卻齊齊退了一步。
四下有人聲應道:“是!”
人群之中,忽然躍出了一個紅衣童子,怒喝道:“二郎神,看槍!”
他揚起紅纓槍,已朝着楊戩當頭掄下。
他這一槍快的就像閃電。他的心裏原本很有把握。
但槍落空了,下一瞬,他已下盤不穩,倒退着倒在了人海里。
沉香急道:“三太子絕不是楊戩對手!”
斗戰勝佛道:“我去助你們引開他!”
眨眼間,金箍棒已握在他的手中。他高聲喝道:“二郎小聖,俺老孫今日便要助天庭,擒下你這個觸犯天條的罪臣!”
楊戩仍站得筆直。他仰起頭,回答的只有兩個字。
“礙事!”
這漫天雲霞,好像已因這兩個字失去顏色,遍藏殺機。靈霄寶殿內雖無風,剎那卻有狂風席捲。
雨打在屋檐上,劈啪作響。
鐵傳甲長嘆了口氣,將窗子關得更嚴了一些。
雨已一連下了四天。正值歲末,除舊迎新,他本想趁着天氣晴好,將屋子由里到外好好收拾一番,卻始終尋不到機會。
但屋子總是要收拾的,因為他雖已有些記不清他們為何要到這華山腳下來一住幾年,卻知道他們在這裏住不長久。
門突然開了,阿飛走了進來。
他這幾日閑來無事,也正幫着收撿東西。
幾隻紙袋正提在他的手裏。他揚起紙袋道:“這許多茶葉,是大哥要帶回去送人的么?”
鐵傳甲皺了皺眉,道:“茶葉?你在哪裏找到的?”
阿飛道:“西邊的屋子裏。”
鐵傳甲道:“扔了吧,少爺從來也不認得吃茶的人。”
他說完,又嘆道:“我在打掃屋子時才發現,這屋子裏的許多東西,我怎麼想,也想不起來會在這裏的原因。我終究是不再年輕了。”
阿飛道:“大哥也說他好像忘了些事情。”
李尋歡也走了進來,道:“不錯。但這世上的許多事情,原本也不需要記得那麼清楚的。”
他的臉上掛着微笑,道:“我雖然想不起來我為什麼要到這華山來,卻知道我的病在這住了幾年以後,竟然漸漸好了。這正叫作因禍得福。”
鐵傳甲也微笑着點頭。
他知道治好的不僅是李尋歡的咳嗽,也有他的心病。他似乎漸漸間想開了,已不會再因林詩音而萬般痛苦——光是這一件事,已足夠令鐵傳甲無比欣喜。
他心中的喜悅,甚至能使這大漢一頓多喝上幾碗酒。
除夕夜,當然是要喝酒的。
桌上的酒罈雖已空了,好在地上還有兩壇,三壇,四壇。
李尋歡揚起盛滿的酒碗,向著阿飛舉了舉,道:“阿飛,這幾日實在辛苦你。我原本大約只是想邀你來聚一聚,卻累得你在除夕夜,也被困在了這裏。”
阿飛道:“我本來也沒有什麼親人,能與大哥你們這些朋友一齊渡這除夕夜,我只覺得很好,好極了。”
李尋歡笑道:“你雖然年紀不大,卻想得很開。”
阿飛喝了口酒,又道:“你們是不是也打算走了?”
李尋歡道:“對,等天氣轉暖一些便走。”
阿飛道:“去什麼地方?”
李尋歡道:“興雲庄。”
阿飛皺眉道:“你還要去那個地方?”
李尋歡道:“龍嘯雲終究是我的朋友,詩音也終究是我的表妹,正好似我的親人朋友,我終是要去見一見的。何況李園埋着寶藏之事,我也需要去問個清楚。”
說話時,他的神情已顯得很平靜。
阿飛道:“這種親人朋友,不認也罷。”
李尋歡搖頭笑道:“不提這些煩心事了。今日歲窮月盡,本是該高興些的日子。我們三人既有緣相聚此地,合該多喝幾杯。”
他站起身,舉杯道:“李太白曾有詩言,舉杯邀明月——”
當他站起身時,目光正朝着窗外。
此時正下着雨,大雨如注,天上又哪裏會有明月。
他本想說李太白尚能醒時相交歡,醉后各分散,而他們正有三人在此地,已比李太白快活得多。
可他忽然舉着酒杯僵在那裏,好像定定看着天上。
阿飛終於不安道:“大哥。”
他喚了好幾聲,李尋歡才回道:“怎麼了?”
他的聲音似已醉在夢裏。
阿飛輕聲道:“你的臉上——”
李尋歡怔了怔。
他這才發現他臉上正流下了一道清淚。
鐵傳甲低聲問道:“少爺,你怎麼了?”
李尋歡道:“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