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李府的正院中，種着幾株桃樹。梅山兄弟走進大門時，桃瓣隨風飄落，很容易令人想起了幾千年前的那條路。
但這一次，大門正對着的內府前，沒有站着那個傲骨錚錚的男人。
哮天犬已經聞見了他們來了，提着骨杖就迎了上去，李大先生跟在他後頭。張伯時立刻問道：“二爺將我等兄弟喊來是為了何事？”
哮天犬左右看了他們一眼，歪着頭質問道：“主人只喊了老六一人，你們都跑來了作什麼。”
直健訕訕道：“我們這幾個兄弟，實在是鎮不住那邊，才……”
康安裕走上一步，說道：“唉呀。別在這裏浪費功夫。我們有要緊事要稟報二爺。二爺現在在何處？”
他的性格一向穩重，若他說有要緊事，那麼一定是真有事要緊的很。哮天犬抓着頭髮說道：“主人他，這會應該又和那個凡人喝酒去了。”
梅山兄弟四人大吃一驚。直健道：“和凡人去喝酒？那是哪位神仙轉世？”
哮天犬吃吃笑道：“神什麼仙啊。”他回頭衝著李大先生擺了擺手，道：“你來說，你來說。”
李大先生苦笑起來，走到眾人身前說道：“這事全都怪我。我前些日子清剿妖物時一個大意，被一位朋友所救。那位朋友和我一樣只是個凡人，救我時便不幸身中劇毒。才令公子不得不使了法力救了他。”
康安裕皺了皺眉，道：“這灌江口三四月正是岷江水關那伙妖物鬧事之時。若是有二爺法力加身，又不懂術法，豈不是和你一般日日要被那些神識未開的精怪襲擾。一個普通凡人豈能活的下來。”
李大先生依然苦着臉，道：“我前兩天才打聽到，那人叫作李尋歡。一手飛刀在下界卻是頗有威名，尋常精怪倒也勉強應付得來。只是若沒有法術驅趕，被吸引來的恐怕不止是那些未開神識的小妖。所以，這幾天便累得公子親自前去護他平安了。”
那四人又露出了十分驚訝的神色。楊戩自擔任司法天神一職之後，除卻公務之事，一年也下界不了一次。縱是下界多半也是去華山走上一遭。這一次自華山歸來后，沒有回去天庭，竟是為此停在了灌江口。
姚公麟恍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二爺才將老六喊來。不過卻又何必為了這陪那凡人出去喝酒。”
哮天犬插嘴道：“主人在那凡人面前現過了真身，結果便被那人天天上門來請去喝酒。你們是不知道，那凡人長得與主人一模一樣！”
直健直着眼瞪着他，說道：“長得一模一樣？”
李大先生道：“正是這樣，我也未曾想到，公子那般天人樣貌這世上還找得見第二人……雖說如此，但是看上去卻好似兩張臉。”
直健板著臉道：“能與二爺長得一般容貌，你莫不是在誆騙於我。”
張伯時道：“好了，莫要在這裏廢話了！二爺現下到底在什麼地方。岷江那邊可等不了太久了！”
姚公麟也應和道：“老二說的是。岷江關口，昨夜又有小妖妄圖偷那龍屍外泄靈氣。今夜七星射月，若二爺不將這靈氣鎮下去，恐怕將有大妖出沒鬧出大事。何況，華山那邊也不好了。三聖母那個兒子……”
聽見三聖母，那哮天犬終於從閑話家常的神情下正經起來。他說道：“我這便帶你們去找主人！”
接着五人使了個障眼法，自李府中匆匆離開。
楊戩雖已活了三千載有餘，在酒一事上卻造詣不深。他實在沒有心情將時間放在這些事上，更何況比起酒來他平素更喜歡飲茶。
李尋歡在他面前常常自嘲作酒鬼，但在他的眼中，李尋歡不似劉伶那樣總是喝的醉醺醺的，乃至上朝時都能醉倒在地，或是杜康那樣興起時甚至想將瑤池仙蓮都摘了去釀酒。比起嗜酒之人，他更像是個翩翩濁世之佳公子。而這不要命似的飲法，在楊戩看來，一多半不過是在借酒澆愁。
但李尋歡不說，他也不去問。況且李尋歡在酒上的品味的確十分不俗，那些酒就連他都嘗得出美味來。
他們今日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二樓空曠處，有一位姑娘正在說著書，一邊說著，那雙水汪汪的杏眼不斷往着李尋歡這邊瞧。
李尋歡搖頭嘆道：“唉，他們瞧不見你可真好。”
楊戩道：“他們並不是瞧不見我。只是看不見我真容。”
李尋歡道：“這便是神仙的好處了。”
楊戩搖了搖頭道：“普通的障眼法罷了。比起易容術，也高明不了多少。”
李尋歡奇道：“你還懂易容術？”
楊戩冷哼了一聲，說道：“我母親去世后我在凡間住了千餘年，這又有什麼不懂的。”
李尋歡道：“你……母親是個凡人？”
楊戩瞟了他一眼，淡淡說道：“你既然已去過二郎廟，便一定也在那裏聽了那幢二郎救母。昨日你已經說出了我的真名，又何必繼續試探。”
他這樣說著，表情卻沒有什麼起伏，只是顯得更冷了。
李尋歡苦笑道：“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拿你母親的事問你。我只是沒想到你竟然真的是楊戩。”
楊戩瞧着他對自己道歉，突然覺得對一個凡人發火實在是有些過頭了。
於是他的臉色柔和下來，幽幽道：“你的確是很有自信。因為我以為你胸有成竹。”
李尋歡輕笑道：“我只是打算那樣叫你……畢竟我只認得一個使三尖兩刃刀的神仙。”
然後他瞧見楊戩笑了起來，幾乎要令李尋歡也忍不住跟着微笑。
但他並沒有能瞧很久，因為他們的桌邊便在這時突然出現了幾個人。那幾個人的長相普通的有些過頭了。即使已經見過，在路上碰見第二次，也絕不會記得那幾張臉。
當中一個人朝着楊戩拱了拱手，李尋歡聽見他低聲說道：二爺。
那想必便是楊戩口中的障眼法。李尋歡心下暗想。但即使隔着障眼法，他也能察覺到，有許多雙眼睛在看着他，甚至比他能看見的這幾人還要多。那並不是平常走在路上時會被陌生人投來的或傾慕或妒忌的眼神。只是單純的好奇的打量。
楊戩已與那幾人走去了另一扇窗邊，從李尋歡這裏，只能瞧見楊戩在那幾人中間皺眉說著什麼的樣子。
他的神情已經回到了李尋歡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冰冷倨傲的樣子。說到一半，又好像突然被那幾人說的話惹怒，挑着眉怒斥了起來。於是李尋歡終於聽到了幾句話：“……我說了不許對那孩子出手，連我的命令你們也敢不聽了嗎！”
等到楊戩回到桌邊時，臉色又已經和緩了一些，卻並沒有坐下，只是手握摺扇，微微拱手道：“抱歉，我今日要先走一步。”接着又不知對着誰，低聲喝道：“老六留下！”
李尋歡繼續坐在窗邊喝酒。窗外白雲如練，又有飛鳥掠過餘暉斜陽，說書的姑娘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實在是一副再寂靜不過的場景。
他突然覺得這酒的滋味很不好受。
李尋歡將帕子抵在口前，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等到那咳嗽停下時，他捧起酒杯嘆了口氣，好像在和誰說話，又好像自言自語，有些落寞地說道：“我自以為能替他省些力氣，最後看起來，還是因為我耽誤了他許多事情。”
酒杯並不會作答，只是半晌之後，不知何處的空氣中，兀地傳出了一個又低又輕的聲音。
“二爺剛剛與你喝酒時，好像要比前些日子高興一些。”
李尋歡依舊凝視着手中酒杯，像是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