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一條小路在山中延伸。

這條小路很陡峭，也很狹窄，雜草在石塊的縫隙中生長的那樣自在，好像這裏並沒有一條路。

誰也想不到，這樣一條小路的盡頭，會有一間整潔乾淨的茅廬。那茅廬的四周甚至種了許多的桃樹與柳樹，綠草蔥翠，繁花似錦。

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人間仙境似的地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

四月的清晨，陽光已經開始耀眼了。有一個人在房檐下的陰影中站着。

那是一個臉色蒼白，神態冷傲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黑色的長袍，手中的一柄黑色摺扇輕輕敲在掌心，像是正在沉吟。

而他的對面，卻有一個與他打扮一模一樣，連相貌也是一模一樣的男人。但這個男人的手中沒有握着摺扇，他的目光停在對面那張臉上，面無表情，不知在想着什麼。

春色滿園，但縱是再美的春色，也比不過這兩張臉。

拿着摺扇的男人突然一笑，那張十分漂亮的臉上竟已完全不再那樣冷酷，神情間顯露出一種春風一般的笑意。他問道：“怎麼樣？”

這人正是李尋歡。他在一個時辰之前，便被三首蛟帶到了這裏。

而楊戩卻才剛到不久，他的目光盯在李尋歡的臉上，還沒有說話，李尋歡手裏的一柄摺扇卻已出聲說道：“你若是不笑，能有兩三分的意思。但你要是一笑，就是瞎子也知道你是個假的！”

李尋歡道：“那麼這兩三分，像在哪裏？”

那摺扇道：“你這張臉。”

李尋歡又道：“那麼那不像的七八分，又不像在哪裏？”

那摺扇又道：“——也是你這張臉！”

李尋歡懶洋洋地微笑着，說道：“你看，你既一直說我扮的不好，又不說我哪裏扮的不好，我能像這兩三分，當然已經很不容易。”

那摺扇道：“你——”

楊戩忽然淡淡道：“當下這樣便可以了，你只需謹慎一些，想來她也看不穿。”

李尋歡看向他，那笑容已經變得很溫和。他問道：“我能否問一問，我要去瞞過的人是誰？”

楊戩道：“嫦娥。”

李尋歡道：“嫦娥一入月中去，巫峽千秋空白雲的嫦娥？”

楊戩說道：“不錯。她雖然活了很多年，法力卻頗為微薄，因此很難發覺你的真身。但她也是家妹好友，因此在舉止上，你卻該注意一些。”

說著，他便向前走動了兩步，臉上已浮現出冷漠而客套的神色，朝着空中微微點了點頭。

他將這兩步走完，回頭又看向李尋歡，道：“禮數這樣，便已足夠。她若是朝你作揖，你也無須回禮。”

李尋歡說道：“那我應該怎樣稱呼她？”

楊戩道：“你只需喚她‘嫦娥仙子’。”

李尋歡輕笑道：“這嫦娥仙子，應當是一個很美的女人。”

楊戩道：“不錯。”

李尋歡道：“那我一定應該少看她一些才是。”

楊戩瞧了他一眼，淡淡道：“不，我要你多看她幾眼。但不可多說話。”

李尋歡停了一停，忽然展顏一笑：“這倒是件美差事。”

楊戩道：“之後你便可以走了。等出了這片幻境，三首蛟會助你遁去身形折返回來。但在這之前——”

他的這句話說完，忽地一轉，周身便有光芒跟着亮起。

待那光芒散去，立在當中的，已經變作了一個女子。

那是一個非常美的女人。倘若沒有那張臉，她已經很美，有了那張臉，卻是更美。她穿着一身鵝黃色的長裙，挽起的長發上綴了幾朵淡黃色的花枝上去，那盛放的花，在這樣美得不可思議的面容之前，也是黯淡無光的，甚至顯得有些畫蛇添足。

那張臉柳眉彎彎，漆黑如墨的一雙眼睛裏，卻是冷的。

這絕美的女人，正站在李尋歡身前，用她那悅耳的聲音，冷冷地仰起頭說道：“你還需知道，應該怎樣稱呼我。”

嫦娥趕來時，正看見楊嬋坐在那茅廬的窗邊撫琴，楊戩正站在她身後。琴聲悠揚，若空山新雨。這對兄妹的容貌都風華絕代，彷彿得了上天眷顧，可惜那兄長的臉上，卻還是太冷了一些，全不似妹妹的溫柔如水。

她聽見楊戩輕聲對楊嬋說道：“我先走了，三妹。”

女子抬起頭柔柔一笑，道：“二哥慢走。”

她這樣笑起來，連繁花也要淪為點綴，好似桃花映春水。

李尋歡很快被三首蛟帶着折返回來。他潛在門外的竹林里，被法術遮蔽了蹤跡。

這裏恰好能看見窗邊對話中的兩人，於是他盤膝坐下，低聲感嘆道：“他竟然還會撥琴。”

那摺扇里的聲音忽然道：“你剛剛見了兩個這世上也少見的絕世美女，就只有這點感想？”

李尋歡道：“唔，還是有一些別的。比如，他的妹妹的確生的很美。”

那摺扇道：“對，對。三聖母的確是罕見的大美人，這世間美女很多，像她那樣溫柔的卻很少。”

李尋歡笑吟吟地道：“可是我，卻偏偏更喜歡她最先不那麼溫柔時候的模樣。”他的嘴角帶着笑，又說：“你難道不是？”

那摺扇沉默下來，過了半晌，才道：“他變作女人的樣子我又不是沒見過。何必喜歡這個。”

李尋歡愣了一愣，道：“什麼？”

那摺扇好像突然得意起來，說道：“楊戩有七十二變在身，變作個女子當然不是難事。我也只在周武王伐紂時見過一回。那時他變得那女人雖然帶了一身殺氣，卻仍然迷住了土行孫，令他自投羅網。莫說土行孫，就是換作別人也不會有別的下場，我活了上萬年，也從未見過那樣美的人——當然，你是無緣一見的。”

他說的潦草，但言語間已勾勒出一個極美的身姿出來。

李尋歡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他的目光，正凝視着前方。

古琴聲已經停了，三聖母站在窗邊，對着嫦娥說道：“他說若我執意不肯悔改，他會將此事上報天庭，到時候——”

李尋歡忽然問道：“這位三聖母，現在在什麼地方？”

那摺扇道：“現在？被我主人鎮在了華山之下。”

李尋歡道：“他要瞞的就是這件事？”

那摺扇道：“是。”

李尋歡輕聲道：“那他為什麼要這樣說自己？”

那摺扇頓了頓，冷冷道：“因為他是楊戩。”

李尋歡又沉默了下去，他斜靠在竹林旁，靜靜地看着不遠處的兩人，一動也不動。

嫦娥離去時，已臨近正午。

三聖母的身影從竹林後轉出，剛走出一步，便變回了楊戩。

那哮天犬忽然也趕了過來，低聲與楊戩說了幾句什麼，又很快地飛走了。

李尋歡沒聽見他們說了什麼，卻看見楊戩正朝他走了過來。

楊戩道：“走吧，我帶你回去。”

李尋歡微微一笑，道：“你若是有別的事要去忙，便先去忙。留我在這多待一陣也不礙事。”

楊戩道：“你不怕等你那朋友醒了找不到你？”

李尋歡道：“恐怕是沒有我在，心眉大師還會活得更好一些。”

楊戩皺起眉看着他，說道：“你還想多戴幾天那凡間的惡名？”

李尋歡笑道：“心眉大師若是自己回去，全天下人都會努力保住他的性命。但若是由我來帶一個重傷的心眉大師回去，只怕有許多人不僅要害他，還要更開心。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麻煩你來做些讓他們開心的事。”

楊戩冷哼道：“因此我來帶你回去。你那朋友的命我替你保下，就當作是你幫了我一次的回報。至於你的命，你自己去想辦法。”

李尋歡的臉上露出苦笑，道：“你即使不把自己說的像個惡人，我也明白你的好意。”

楊戩瞧他一眼，表情溫和了一些，說道：“我並不是為了你特意打亂行程。這幾日我本也有些事要在凡間去做，現下有空才會與你同去。何況對我而言，這只是些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一邊說，一邊揮一揮手。那一片大好春色，便隨他一念而生，隨他一念而死。

李尋歡的眼裏映不進桃紅柳綠，只有楊戩。

原本他已下定了決心，不能再耽誤他的時間。但當他每多看他一秒，決心便弱上一分。

在這樣一個人面前，還能說些什麼呢。

於是他嘆着氣，微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