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來,盧老師走了。跟學校里一個大她許多的有婦之夫跑了。
一時間,田間地頭、街頭巷尾,大家在每個角落裏議論這件事,打探二人的下落,打探那個被拋下的婦人的反應。為了讓自己先說或者先聽,大家都恨不能蹦起來。有時候整個菜市場的人都在蹦。你不了解這種小地方,不了解那個年代,要很多年才能蹦一回。
蹦得塵土飛揚。嗆得某人不停地咳嗽。
那是林林。
這個結局讓林林頗感詭異。他第一次知道,原來一件事,除了希望的結果和不希望的結果,還有一個想不到的結果。
那個男人是高中的數學老師。雖然在同一所學校,卻好象沒見過幾次,只記得那人黑瘦,沉默寡言,一副衣衫不整的樣子。沒聽過他說話,應該還是漢語,沒聽過他講課,應該一樣乏味,可為什麼偏偏是他?
林林靠在走廊盡頭的窗邊,茫然望着外面。他第一次感到,其實他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世界。
為什麼偏偏是他?薛老師也在想。
他坐在辦公室里看看四周,白灰剝落的牆壁,滿是污漬的玻璃窗,下午斜射的陽光照亮空中無數飛舞的灰塵,好象突然調整好了焦距,一切都清晰而瑣碎地呈現在了眼前。這死寂的辦公室,這陳舊的生活!他嘆了口氣,感覺有些疲憊。
後來他變了。
他最喜歡的一句話:唉,啥都別說了。
他最喜歡的人:別人。
他最習慣的動作:嘴唇顫抖,飽含深情,久久地凝望着你。
林林也變了。
由原來的不愛說話,變得更不愛說話了。
只有琪琪覺察到了。在路上她千方百計地逗他說話,可他只是表情木然,哦啊了事。
他還喜歡獨自獃著,茫然望着某個角落呆。
有一次他坐在操場的雙杠上呆。不遠處有一隻狗正獨自玩耍,它剛剛從垃圾堆里刨出一物,正在仔細研究:奇怪!有骨頭的形狀,卻沒有骨頭的味道!(其實那是一塊恐龍骨化石)它咬着嚼着,吧唧得口水橫飛。偶一抬頭,與林林對視了三秒,然後它臉紅了,低頭逃走。
有一次他深夜醒來,雙手枕在腦後,靜靜躺着呆。不遠處有一隻老鼠正獨自偷盜,那是一隻小老鼠,它東嗅嗅西咬咬,不時警覺地四下望望。
突然看見了他,對視三秒,然後踉蹌逃回,撲進鼠媽媽懷裏,抽泣着說:“媽媽!我以後……再也不偷東西了!”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呀。”這隻老鼠後來回憶說:“那是怎樣的一種傷心!如果你看見了,第一秒,你只想嘆氣;第二秒,你只想呆;第三秒,你只想一邊嘆氣一邊呆。”
這隻老鼠後來一生都呆在寺院裏,除了因為找老方丈(它愛聽他講經)去了尼姑庵幾趟外,再沒出過寺院一步。
事不平有人管,路不平有人鏟。琪琪想:他這樣子,如果她不管,就沒人管了。
本來她不想管的。多少次她跟在他身後,看着他夢遊般的身影,氣的直咬牙:你這個傻子!傻子!
她梳着跟盧老師一樣的馬尾辮,穿着跟盧老師一樣的衣服,她學着盧老師說話,學着盧老師笑時的樣子,多少次她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空洞的眼神,然後咬住嘴唇,轉身走開,放學后也沒等他,自己先回去了。
只是躲在家裏窗帘后,看着他緩緩走回來。
只見他頭凌亂,臉也瘦了些,目光獃滯,嘴裏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忽而黯然一笑,忽而嘴角一撇,表情凄然。看得她心裏也忽然一酸。
她閉上眼,在心裏悄悄地念叨着:你這個傻子,傻子……
在隔壁的窗里,林林爸和林林媽也在瞪大眼瞅着。林林爸說:“這初三的課也太重了吧?“
林林媽:“看把娃都學成啥樣了!”
林林爸:“大不了不上高中上技校去!有什麼呀!”
林林媽:“就是!不行就種地去!啥也不學了!”
林林爸看看林林媽,林林媽不言語了。
可二人已不敢去找兒子談心。不是怕磨嘴唇,而是因為:二人或其中之一搭訕着坐到兒子身邊,苦口婆心、語重心長地白乎半天,兒子只是低着頭默默聽着,等他們語音剛落,就打開書包拿出課本翻開,二人問:“你不是剛把作業做完了嗎?”
林林說:“我想再複習一下。”
懂事的兒子。每次談心之後,他馬上就要翻書表現一下,打小至今,都養成習慣了。就是把書奪走,把他塞進被窩,他仍大睜着眼,嘴巴一張一合,不出聲地念叨着。
問他幹什麼,他說:“我背單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