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近了。更近了。
林林開始在心中默念:我是石頭,我是大石頭……
琪琪看着薛老師的臉,雖然她已提前咬住了嘴唇,卻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薛老師的肚子頓時癟了下來。啪的一聲,他一掌拍在了桌子上:“說!為什麼遲到?”
林林渾身一抖,睜眼一看,喃喃着:“我……我起來晚了……”
琪琪搶過來說:“他媽不在讓他爸叫他他爸也睡過了……”
啪的一聲,薛老師又一掌拍在桌上:“我現在是問他!”
林林說:“我……我以後再不遲到了……”他的手無助地在褲腿上摸索着,他的頭低的快挨着地了。
薛老師扭臉看看凳子腿,幾把椅子集體往後縮了一下。
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一個人。
是盧老師。
盧老師,學校名人之一:美女、神仙、妖精、教室陽光、青春期的病與葯……
林林的頭一下抬了起來,兩隻小眼睛瞪圓的時候:一樣大!
盧老師摸摸他的腦袋,她一直很喜歡這個胖乎乎的小男孩。林林的臉紅了,趕緊低下頭,垂下眼,張開嘴。因為胖,閉眼就得張嘴,因為胖,兩隻耳朵支棱着。現在這耳朵也紅了。
琪琪斜眼看看,又撇撇嘴。
盧老師問:“怎麼啦?”
林林小聲說:“我……遲到了”
琪琪:“他媽出差了他爸沒叫他我等他一起走我也遲到了。”
薛老師一聲怒吼:“沒問你!盧老師在問他!”
琪琪吐吐舌頭,嘴還沒和上就又說:“盧老師!你這紗巾真好看!在哪買的?”
盧老師低頭看看,笑了:“是嗎?”
薛老師也看了看,他除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脖子上戴過圍嘴,就再沒接觸過紗巾,所以沒看出什麼名堂來。
林林也看了看,他認為:盧老師即使在脖子上圍一塊抹布,也是好看的!
上課鈴響了。盧老師到自己桌上拿了課本說:“下次可別再遲到了啊!上課去吧。”匆匆走了。
放學的路上,眾學生們歡呼雀躍,如魚入了海,如豬奔向槽。只有林林和琪琪默默前行。
琪琪想的是要家長簽字的檢查,林林想的是被盧老師摸過的頭。
他忽爾低頭嘆氣,忽爾停住腳步,把手放在頭上,眯着眼睛,努力回味早上的那一幕,那手感,那體溫,那力度……後來因為把胳膊舉起放下的很麻煩,他就把手一直放在頭頂,一路走回來。
琪琪斜眼看着他,表情嚴肅。
她剛才還在撇嘴,可這一路上撇的太多,以致嘴有些抖,說話有些走音。她試着往另一邊撇,可是不行,只會一個方向。
她剛才還在笑他,可這一路上笑的太多,以致嘴有些累,笑聲有些勉強。她試着小聲去笑,可是不行,聲剛一低就直接轉入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心中一陣陣的煩亂。
她想是因為,自己沒有盧老師那條紗巾。她想如果自己圍上那條紗巾,肯定也好看。
“好看!”林林突然冒出一句。她瞅瞅他,他看看她,抱歉地說:“沒,沒說你,我說的是盧老師。”
她轉過臉,一語未。在她的記憶里,幾乎所有的大人,看見她時都先是一楞,然後就都喜愛地笑了:“嘿!這小丫頭!”雖然她可能正騎在人家的柿子樹上,或者正抱着人家的蘆花公雞,準備拔毛做毽子。
那胖得抱不住的公雞正在拚命掙扎,一見主人來就不動了,也不叫,只無奈地瞅着主人:你看看這世道!
鮮紅的雞冠子襯着她的小臉,一雙大眼睛驚慌地眨着。
而她的一隻手正背在身後,急切地擺着:快走!快走!
而他正縮在雞窩後面,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原來他倆是這樣分工的:由他講故事分散雞的注意力,由她來下手。
後來這樣分工:不管幹什麼,他都只當梯子。
後來她長大了。方圓五里,終於,動物們安居樂業,果樹們按季結果。可大人們見了她總要多看兩眼,心說一句:嘿!這小姑娘!雖然她正背着書包安靜地走着,小臉板着,低眉順眼。
可一旦誰直視她那雙黑亮的大眼睛,都不由會在心底,隱隱閃過一絲莫名的慌張。
可她只有一條紅紗巾。曾有一天,她在鏡子前把那個結打來打去,扭來扭去照了半天,這才背起書包出門。
一出門,迎面是林林驚駭的臉,和顫抖的手指:“你?你都這麼大了,還戴紅領巾?”
她憤怒地想解釋,卻又突然哈哈笑了。一把扯下紗巾塞進書包,從此再也沒圍過。
放學路上,青草直鋪到天涯。夕陽下透明的綠,意想不到的綠,默默無語的綠。
放學路上,輕風直吹到天涯。吹走潔白的雲,留下空曠的天。
樹低如草,山遠如煙。歸家的農人與耕牛已小如甲蟲,因為年輕的心已空如藍天。
就這樣一直沉默地走着。在家門前分手時,林林才忽然想起來,從書包里掏出上自習時寫好的檢查:“給!”
每回都是琪琪來代家長簽字。
她伸手接過,只應了一聲,聲音有些低啞,幾乎聽不見。
她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