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凌波咖啡館
在遠東的國際自由港幻海市,城市的西區,有一家從戰前的舊唐國時代起就存在的“凌波咖啡館”,二層獨棟洋樓,立在街口,一樓是營業區,二樓是店主的自宅,店招牌上有一隻黑貓,還有一隻白貓。
戰後第十五年的12月24日夜晚,又是一個平安夜,這是從泰西傳入幻海的節日,情侶們約會的甜蜜夜,在過去十年,也是凌波咖啡館生意最好的時候。
但今年的平安夜,凌波咖啡館的生意卻實在不能再糟了——咖啡館的唱片機依然播放着歡快溫馨的洋節歌曲集,壁爐的炭火殷殷,可店裏的枱面上沒有一個客人,吧枱也沒有任何咖啡師和女招待!咖啡館的玻璃外牆到處貼着花花綠綠圖案的平安夜裝飾彩條,仔細看,其實是經過美化的膠帶,掩蓋着外牆到處都是的玻璃裂痕。
無人問津的咖啡館外面,支起了一個梯子——這家咖啡店的老闆陸澄爬在梯子上,他的雙手捧在“凌波咖啡館”的雙貓招牌上面,還在做最後的心理鬥爭——要不要從此摘下這個招牌,徹底關掉這家從他父母傳下來的咖啡店!
二十五歲的陸澄是一個清秀斯文的青年,四季如常清清爽爽的西服西褲。在父親和母親相繼去世之後,他接下了家裏的事業,支撐着“凌波咖啡館”直到現在。雖不能在幻海大富大貴,但也養家有餘,積攢下一筆不小的閑錢。
可今年九月底的時候,天降橫禍,他出了一次超級嚴重的交通事故,在醫院躺到十二月中才出來,天價醫藥費和手術費一下子耗光了他這幾年開咖啡店的積蓄,還倒欠了一屁股的債,手下的員工另尋出路,全跑乾淨了。
這半個月,陸澄試遍了拯救祖傳咖啡店的方法,都沒有希望。銀行不可能貸款給他;過去接觸過的那幾個借高利貸的朋友也不知所蹤;前一周,倒有一個掮客找到凌波咖啡館,遊說陸澄加盟一個叫“美人魚”的國際連鎖咖啡店;還有一個地產經理,很殷切地找陸澄商量購買他這棟祖宅。然而,無論這兩個人開出的條件多麼誘惑,陸澄一律堅定地回絕了。
——連母親也離世之後,陸澄是陸家最後一個人了。“凌波咖啡館”、這棟樓,乃至這塊地,是父母從舊唐國的內地來到幻海市,闖蕩了一輩子的心血,這裏有着陸澄整個二十五年人生的回憶,是父母存在過的唯一紀念品。他不會把咖啡店、這棟樓、這塊地賣給任何人。
所以呢,就在三天前的深夜,陸澄在自己家二層樓熟睡的時候,有蒙麵糰伙用撬棒砸碎“凌波咖啡館”玻璃,還衝到店裏破壞,弄得一片狼藉。等陸澄翻出家裏的防身手槍,那群蒙面人早呼嘯而去,不知所蹤了。
報警毫無結果。這是幻海市民都有的社會常識:那些蒙麵糰體屬於統治幻海地下社會的幫派,他們必定接受了覬覦陸澄家產業的那些傢伙委託。無論哪一個,幻海市的那班警察誰都不願得罪。
這就是幻海市,遠東的國際自由港,由唯利是圖的資本家和幫派的流氓統治的罪惡之地。冒險家的樂園,打工人的地獄。
他只是一個力量微弱、沒有背景的幻海小市民,怎麼能對抗那些強大的資本和他們的打手和走狗。
梯子上的陸澄不甘心地凝視着他家祖傳的雙貓招牌:難道,我真的要把父母交過我的東西交出去嗎!領着出賣我父母一生心血換來的賞錢滾出這裏嗎!
不,一定還有辦法。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嗯,這是誰說的?
陸澄按着自己的太陽穴,頭開始疼。三個月前的那次交通事故,不但給他的身體造成了嚴重的創傷,好像還對他的頭腦產生了後遺症。陸澄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在那次事故之後,遺忘了許多重要的東西。
——比如,自己遺忘了什麼救急的資金賬戶?在凌波咖啡館這麼多年的經營里,真的就再沒有什麼可以搭一把手的有力量的熟客了嗎?仟韆仦哾
他的心裏忐忑。一會兒覺得自己是陷到絕境裏產生了妄想,一會兒又莫名覺得或許還真有什麼門路沒有走過。
“我要把這麼多年咖啡店的經營記錄、賬本、日記……全部的資料都徹底檢查一遍,萬一真有什麼脫困的線索呢?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能放棄!”
這個時候,他看到,在夜深人靜的街頭,一個少女踩着自行車向“凌波咖啡館”這邊騎過來。
——那是一個披着格子呢大衣的嬌美姑娘,大衣裏面是那種很貴的私立中學的淺灰色女生小西服。女孩戴着兔絨秋帽和保暖手套,背着雙肩書包,修頎的長腿套着黑色毛線長襪,蹬着嵌紅色蝴蝶結的小皮鞋。
陸澄對她有點面熟的感覺。她是“凌波咖啡館”常來的那種客人:文藝青年、家境中上的女學生,付得起3角銀元一杯的咖啡,也有的是無聊的時間在他店裏消磨。
在陸澄出交通事故之前,凡是來過“凌波咖啡館”二次以上的客人,他都爛熟於心,要是三個月前,他早該看出這女孩子的來歷。遺憾的是,如今他竟然不知道如何稱呼這女孩子。一切都要重頭來過。
那個嬌美的少女在“凌波咖啡館”的玻璃門前停下自行車,她仰望着梯子上面的陸澄,眼神里流露出某種期盼。
陸澄給了她一個溫柔的笑容,向少女道,“看起來,你是我們店今晚最後一個客人了。小姐姐,這個平安夜我們店的咖啡和甜點全部免費,隨意點。這麼美好的平安夜,沒和其他同學一道出門玩嗎?也可以招呼他們來。”
少女的聲音也很甜美,但是語氣卻含着一種不安,還有一點迷惑,
“澄江先生,您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那個‘婷婷’,張筠亭。三個月前我們還通過信件。雖然很冒昧,明知道你才康復不久,但是現在我只有來請求你的幫助——那個事情的狀況比三個月前還要糟糕,再那樣下去,一定會出人命的!這個幻海市,我只知道,只有你能幫助我們呢!”
“澄江?”
當那個叫“婷婷”的少女念出這個稱呼,陸澄整個人猶如被電擊了一下。
他怎麼忘記了這麼重要的事!
——自己自幼嗜好鬼怪傳奇,又飽讀三教九流的文章。在幻海市的大報《魔都評論》的副刊,他有一個叫《新聊齋》的連載專欄,用“澄江”這個筆名胡編亂造靈異故事,每千字值3個銀元。
怎麼能忘了!怎麼能忘了!——他要重新聯繫那個副刊的編輯,繼續把《新聊齋》胡編下去。他要給那家副刊的編輯打電話,要求預支一半明年的稿費,來償還咖啡店現在的債務!
“嗯……出過事故后,我有點失憶……原來婷婷小姐是讀過《魔都評論》的《新聊齋》,給我寫過信的熱心讀者嗎?你說的‘那件事’是怎麼回事?”
陸澄請婷婷到凌波咖啡館裏面,給她煮一杯熱卡布奇諾,加一份提拉米蘇,詢問道。
她道,
“我是南英女中的高三學生,女中的怪談社的社長。澄江先生是我仰慕的作家,你的每期作品我都讀過。我們的怪談社如果發現什麼都市傳說的線索,也會寫信給你做素材。就在三個月前,我們的南英女中發生了一件離奇的怪事,當時先生寫信提醒我們,那件事或許有‘異常事件’的苗頭,如果真有問題,就來這家‘凌波咖啡館’找你。”
婷婷的俏麗臉龐這時候浮現出了陰雲般的哀傷,
“誰知之後先生就出了意外。那件事也在幾個月裏急劇惡化。到了現在,幾乎是我們整個南英女中的噩夢,不斷有同學因為那件事精神出了狀況。校長裝聾作啞,警察不理不睬,我們只有自己想辦法——澄江先生,在幻海市你是我知道的唯一的調查員。只有你能幫助我們!”
陸澄的心裏更加迷惑。
什麼是調查員?是做出軌調查的私家偵探嗎?是交易情報的包打聽?還是追蹤老賴的討債人?
一個幻海市民的謀生真不容易呀!除了開咖啡店,除了在《魔都評論》寫怪談,自己居然還有第三份賺錢的職業?!
不過,提到“異常事件”,陸澄卻想了起來——那都是都市傳說里詭異無比、用科學無法解釋的離奇案子。每一個異常事件的當事人不是死了,就是瘋了,真相都被當局掩蓋起來,永遠無法探究,一般市民也是避而遠之,當做沒有,或者是胡扯。反正,陸澄這輩子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異常事件,他也寧可一輩子也不要碰到,他可不想讓他們陸家絕後。
陸澄沉默了一會,目光注視婷婷真摯懇切的眼神。
這女孩子是認真的吧?但是現在的自己連“調查員”是什麼玩意,該有多少本領都不知道——看起來,這女孩子是要自己解決一件千真萬確的超自然事件!怎麼好答應她!這不是寫小說全靠編,要對她負責任的呀!
“咚”地一聲,婷婷從她的書包里取出一個沉甸甸的紙袋,砸在咖啡桌上,
“對不起,澄江先生,是我的疏忽。解決困擾南英女中的‘異常事件’總歸是無比危險的事情,這是我們怪談社社友的心意,不成敬意。這點委託的酬勞怕不入先生的眼睛,但真的是我能拿出來的全部了。”
紙袋裏是一疊疊亮閃閃的銀元,陸澄的眼睛一下變得晶晶亮——畢竟是南英女中這樣幻海有錢人家女兒讀書的學校,連零花錢都那麼多。目測一千銀元,是自己咖啡店高峰時一個月的營收了!
陸澄的手捂在這堆銀元上,泰然自若道,
“婷婷小姐,不必着急的,平穩你的心緒,理順你的思路,把你們南英女中的那個‘異常事件’一點點從頭說起。如果那件事已經惡化了那麼久,我們反而不該倉促出手,而是做足準備再行動。放心,作為一個調查員,我會圓滿解決你們的問題。”
這筆錢能讓凌波咖啡店多喘一口氣!進了他們陸家的門,這一千銀元就不要想出去了。同樣一個人,既然失憶前的自己能做“調查員”,失憶后的自己憑什麼就不能做“調查員”了呢!
婷婷摘下毛絨手套,捂着暖和的馬克杯,小口喝着陸澄親手做的奶咖,安定下來——不愧是澄江先生,這樣氣定神閑,對她來說如此嚴重、如此詭異的事件,對澄江先生肯定不過是享用下午茶那樣的消遣活動。嗯,說起來,先生煮的奶咖真香,提拉米蘇也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