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宵車
戰後的世界,大規模的惡性異常事件層出不窮,已經遠遠超出了戰前舊時代的零星調查員所能應付的極限。各國政府和民間社會,都亟需能解決問題的專業團體。那個組織應運而生,在戰後世界列強的全力支持下,成為戰後世界最強大有力的調查員社團和保藏收容物的機構。
不過,遠東地區是那個組織力量的末端。即便是在國際自由港幻海市,那個組織也不能完全掌控地下世界,不得不和本土的唐人調查員合作。
澄江的媽媽,也是他唯一的親人,就是與那個組織合作的本土調查員之一,也是她傳授了澄江入門的調查員技藝。
十年之前,她在進行那個組織委託的一個任務時橫死。那年起,失去了唯一親人的少年澄江,反而接過了她的衣缽,繼續與那個組織合作。
除了對祖傳職業的榮譽感,對那些異常事件的好奇心,對幻海市民的責任心,澄江還想調查清楚——母親到底是死在那些魔物和魔人之手,還是那個組織的傾軋?
真相一旦查明,有冤報冤,有仇報仇。
而“兩頭蛇”就是他在那個組織里發展的內線。這十年裏,澄江清理魔人,追繳魔物,然後把功勞讓給“兩頭蛇”,換取那個組織往年的秘密檔案。如今,他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
但現在,既然反殺了那個組織的正式調查員,澄江的計劃不得不變更——他一時確認不了:
一、卡尼斯對自己下手是因為自己即將觸摸到母親之死的真相?
二、還是僅僅發覺了自己把那個組織作為調查對象的正常反擊?
三、又或者是卡尼斯那一派人物接管“兩頭蛇”的勢力之後,假借那個組織之名做的清理工作。
敵人的動機不同,自己的應對不同。
無論如何,當務之急是先回到幻海市區,到過去和“兩頭蛇”約定的安全屋,確認“兩頭蛇”的生死和自己真實信息的泄露情況,再做計劃。
反正那些法醫只能從卡尼斯屍體得出心臟麻痹猝死,然後被遊樂場的野貓啃食的結論。在那個組織發現卡尼斯的死亡和致死的真相之前,自己還有活動的時間。
深夜零點,114路的末班夜宵車如期而至。
在幻海市,小轎車是富豪才有的代步工具,澄江要保持悶聲發財的低調,也心疼油錢,絕對是不會買的;而靠兩條腿從遊樂場走回市區,得花上一個通宵;在爭分奪秒的現在,即便不情願,搭114路回城是唯一的選擇。
澄江拎起雙肩包走進114路,他的黑貓緊跟着鑽進車廂。0點這個時段,除了司機,這輛114路再沒有別人,就澄江和他的貓,位置隨便坐。
澄江往車票箱丟了零錢,向駕駛座上的那個司機打了一個招呼,
“嗨,美女,怎麼稱呼?過去沒見過你,今晚上和114路的老師傅調班了嗎?”
今晚的駕駛座上是一個高挑的女司機,一頭大波浪卷的烏髮,胸部豐滿,目測E,小麥色的皮膚,長手長腳。她側過臉,是一張美艷又英氣、三十歲不到的臉。
澄江的心裏一盪,雖然從沒有見過這個女人,自己卻有一種莫名的親切感覺。
“大波浪”沒有答理澄江,長腿的皮靴一踩油門,114路開了出去。
澄江扁扁嘴。他的那隻幽靈般的黑貓隨即跳到駕駛座後面的那個座位上,張牙舞爪,正對着女司機的后脖頸。
福無雙降,禍不單行,這個草木皆兵的時候,每一張陌生的面孔都可能是那個組織的又一個調查員。
“美女,這個時段雖然沒什麼乘客,你也不能為了早點下班,跳過站點,超速飆車吧。”
萬籟俱寂的都市,萬花筒般的街景疾速變換,114路一站也不停靠,徑直上了跨海大橋,大巴的車速陡然飆升,簡直趕得上棒球擊球的球速!
澄江的語氣漫不經心,眼睛卻瞄了下自己的黑貓,那黑貓悄悄地貼到“大波浪”女司機的脖子上,像一塊圍脖那樣掛在上面,貓爪往“大波浪”的咽喉粘上去;同時澄江的手拉開雙肩包的拉鏈,摸索裏面的東西。
“大波浪”道,
“這個時段大橋上沒有別人,如果你要對我動粗,也波及不了幻海市民。現在,我們談談吧,就我們兩個。”
接着,澄江的心裏一揪!
——“大波浪”一反手探到自己的脖子后,猝然揪起纏在她脖子上的黑貓!還沒等那黑貓反應過來,她的手已經提着那黑貓的后脖頸,放到澄江的眼睛前面,晃了兩下。“大波浪”的指甲深深掐進貓毛皮下的肉,那貓這才覺得痛到心裏,喵嗚求救。
“大波浪”提貓的手伸到車窗之外,就像扔掉一袋垃圾,把這隻黑貓扔了出去。澄江只聽到黑暗的車窗之外短促、密集、刺疼心靈的翻滾、摩擦、撞擊、重物落水的聲響。那隻黑貓徹底消失了。
“澄江,單單這個幻海市就不只你一個人擁有‘縛靈’,也不只你一個人能看到‘縛靈’。就憑現在的你,要和組織對抗,是自尋死路。”
她冷冷道。
澄江一哼,他的手從雙肩包里伸出來。現在他的手上拿着一把從黑市購買的柯爾特手槍,指着“大波浪”的心口。
在澄江這十年遭遇的各種情況里,那些千奇百怪的收容物和異能並非無往而不利。比如現在的情況,眼前的女人有一對看穿“縛靈”的眼睛,廢了自己的黑貓;又套不出她的名字,讓自己手頭的《錄鬼簿》沒有用武之地。所以,澄江始終隨身備着手槍這種簡單粗暴的熱兵器,應付不了那些怪物,但足夠對付血肉之軀的人類。
他問“大波浪”道,
“你是卡尼斯的上峰吧。“兩頭蛇”是生是死?你的組織對我有什麼意見?我們之間可以補救,還是不可以補救?”
看來,卡尼斯顯然提前知會了這個女人和澄江的會面,否則那個組織絕不能那麼快覺察到自己反殺得手。
“大波浪”對澄江的那把手槍毫無慌張之色,她道,
“我是組織派遣到幻海市的審判官。B級調查員卡尼斯向我秘密報告了你通過‘兩頭蛇’竊取組織情報的行為。評估了整個幻海站官方調查員的能力之後,我不認為任何一員有百分之五十以上拘捕你的把握。卡尼斯無視我的提醒,質疑我的判斷,他也得到了自己要的結果。你,只能是我的獵物。”
澄江暗想:原來,現在只有死透的卡尼斯和這個女人知道自己對組織做的調查。如果能幹凈地處理掉她,那麼自己仍然可以繼續調查母親的死因。
他遺憾道,
“A級調查員是這個世界上最精英的調查員,在幻海市你們的組織也只有三個A級。如果連他們都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勝過我的希望,美女,你又有多少把握呢?”
在“兩頭蛇”過去提交給組織的記錄里,掩蓋了澄江一切的作為和實力,把澄江的工作成果全部歸到自己頭上,成為“兩頭蛇”在組織升遷的資本。這個女人不知道是如何從“兩頭蛇”的那堆胡七八扯的記錄里,推測出自己真實的水平。
澄江不禁有知音之感,又為這個女人惋惜——她從哪裏來的自信,能應付站在整個幻海調查員之巔的自己?
“百分之百。”“大波浪”淡然道,“我是‘獵人’,也是‘收藏家’。”
澄江一震!他喃喃自語——“當個收藏家,謹慎地品嘗。”
“砰!”澄江朝女人扣下了手槍的扳機。
“大波浪”的雙手也瞬時一晃大巴的方向盤。
整個夜宵車激烈地搖擺、打轉,就像驚風駭浪之中的小船。那顆澄江發射的子彈沒有給那個女人開成窟窿,早不知道飄哪裏去了。
這輛棒球球速的巴士已經沒有了司機。
澄江翻滾在狂亂旋轉的巴士里,暈眩、嘔吐、精神無法集中,肉體身不由己。他想,這大概就是出入怒海之間的經驗,身為一個幻海小市民,他只遠遠眺望過海岸,可從來沒有去過真正的大海,現在,終於輪到自己受一樣的罪了。
而那個女人卻在這怒海般的狀況出入自由。她的身影自如,和這巴士癲狂的搖擺韻律和諧一致,她的人已經離開了方向盤,揮開長腿,一腳接一腳往澄江的身體上暴踢,踹掉澄江的手槍,踢碎澄江的關節,踩爛澄江的手掌。
——千乘萬騎,搜山檢海。感知獵物,屠殺獵物。她是“獵人”,這是調查員里最純粹最原始的暴力職業。
現在,澄江終於理解為什麼這個女人能覺察到自己的縛靈,為什麼能在這輛死亡巴士里從容地毆打自己!自己的黑貓對她只是普通不過的獸魂;對別人而言的死亡巴士,是她始終聽話的騎乘。
而他只是一個“商人”,調查員里一個靠頭腦和話術安身立命的職業,在正面的肉搏里怎麼能對抗這個至少A+級的獵人調查員!
唯一的希望,只能寄托在自己積攢的A級收容物身上。現在這局面,通過各路門道交易來的永遠未知的神秘商品,才是一個“商人”翻盤的本錢。
“喀嚓”一聲。澄江的身體又響起一根骨頭斷裂的聲音,隨即像死魚一般平躺。“大波浪”的膝蓋頂在澄江的後背,死死壓住他的反彈。
那輛死亡巴士神奇地沒有傾覆,或者滾到海里,而是在打了不知多少圈后,安靜穩當地停在了跨海大橋的中央,死一般沉寂下來。
“你的生命力很強嘛,像一隻蟑螂。一般人這時候已經被我打死。”這個時候,她的聲音里反而燃起了某種熱情。
現在澄江還有一隻手掌可用,鮮血流淌,但機能完好,埋在西裝的內側口袋,那裏不只一枚鉛筆,還有一樣東西。
“你要拿我怎麼樣?”澄江發出虛弱至極的聲音。
女人道,
“你聽說過一個泰西的神話嗎?神給了他的孩子兩個選擇:過一種幸福卻平靜的人生,或者走上兇險但奇妙的歷程。現在,你也要從這兩個選擇里挑一個。”
澄江的手摸上內側口袋的那樣東西,忽然停住了。
他聽過這個故事。那是很小的時候,他媽媽給自己講過的故事。很久之前,在他媽媽橫死的時候,他已經做出了選擇——他會一直把這條調查員的道路走到底。
那個女人的建議,完全不予考慮。
“我喘過氣了。我們的戰鬥還沒完。”澄江道。
澄江埋在西裝內側口袋的那隻手,已經用自己的鮮血浸透了緊握的那個東西——彷彿他全部的魂魄、剩下的所有生命能量都在流向那件東西——然後他的手掌旋轉那件東西,就像旋轉鑰匙去打開一扇本來並不存在的門。
——那是一枚祖傳的青銅古錢,這枚古錢可以被一隻手掌完全握住。錢的上半部分和唐國的普通古錢區別不大,外圓內方;但錢的下半部分卻伸展出來,猶如一口長方體的鑰匙。此錢名曰,“天寶金匱”。
“門已經啟動,即便你現在殺了我也無濟於事。即便去那裏,我也要帶走一個組織的審判官。”
澄江的聲音忽然疲弱之感盡去,反而給那個女人一種迴光返照的感覺。
有東西從澄江的身子下面漫出來!是一團像活物那樣蠕動的濃重黑影,像湧泉那樣迅速地擴大。
澄江艱難地側過自己臉,凝視壓制着自己的那個女人。
女人的臉龐流露出憂慮、傷痛,甚至有一點自責。
那蠕動的黑暗已經擴大到完全籠罩兩個人的範圍。有無數奇怪的眼球在黑暗之中睜開,就像孔雀開屏那樣,也像澄江那樣凝視着那個女人;還有什麼東西的低語從隧道般的黑暗深處迴響上來,呼喚着他們。
被那無數的眼球凝視,女人彷彿瞬時電擊一般,一下僵直!她怒喝一聲,勉力掙動兩根還能動的手指,也從她的上衣的口袋裏夾出一樣東西。
澄江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睜圓了:女人的手上,也有一枚和自己的“天寶金匱”一模一樣的鑰匙狀古錢!
這絕不可能!
整個世界只有兩枚“天寶金匱”,全部落到了他們這個“商人”傳承的家族之手。這個女人怎麼可能有這枚錢!
啊!
澄江忽然頭痛欲裂。是呀,他的母親是有兩枚“天寶金匱”,一枚給了自己,那,還有一枚給了誰?!
自己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記憶,以至於到了現在才回想起來。澄江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麼一開始見到這個女人,自己會有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離開人世的媽媽,並不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親人。
“你是?”他用剩下不多的力氣問。
“傻瓜!沒有走到這一步的必要,讓我把門關上!”她道。
那蠕動的黑暗已經擴散滿整個巴士,車廂這個六面體到處都是詭異的眼球。
但那枚古錢在手,女人的一條手臂反而能動了。她把自己的那枚鑰匙般的“天寶金匱”猛地插進一隻黑暗裏的眼球,急旋鑰匙柄,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一抽搐,立刻開始收縮!
“我離調查她的死因真相只差一步之遙。為什麼要阻止我?——還是,你已經知道了真相?”
澄江問那個女人。
“你不是收藏家。對這個戰後世界,對那個組織,對組織後面的力量,你是自尋死路。你不該走那條路,你應該擁有幸福和寧靜。”
女人注視着澄江,不容置疑道,
“所以,我替你做了選擇。”
那蠕動的黑暗已經從整個車廂回縮到澄江的身下,她把那枚關門的“天寶金匱”從縮小殆盡的黑暗裏抽了出來,扎向澄江的一隻眼睛,像旋轉鑰匙那樣擰動。
然後,澄江陷入了意識的完全虛無,有一扇門對他徹底關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