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薛家在七月初進京,薛姨媽就攜着一兒一女來賈家走親。
薛家姑娘寶釵端莊秀慧,乖順地跟在薛姨媽身邊,知禮謹然地向一眾長輩問安。薛姨媽與王夫人姊妹多年未見,自是過去敘舊,史太君留了寶釵在身邊說話。
聽說薛家表姐前來,姑娘們也過來相見。
探春與黛玉暗相說起,薛家表姐當真是春榮秋茂,只嫣玉在見到寶釵之刻驚然愣住。
她從未想到赤瑕宮中的神瑛侍者竟是投作了女胎,便是如今站在她們面前的薛家表姐。
當真是——
嫣玉憂心地望向黛玉;神瑛侍者正是妹妹命中一劫,卻在這裏相遇了,她只擔憂她的謀划要在此毀於一旦。
就聽見璉二嫂子已是笑意盈盈地拉着她們姊妹向薛表姐說起:“這是林姑媽家的嫣妹妹和玉妹妹。”
寶釵輕笑着喚:“嫣妹妹,玉妹妹。”
嫣玉一時覺得心如炭灼,便是連靠近到寶釵都似置身火爐,只得強打精神相應。
卻是黛玉笑意盎然地喚了一聲寶姐姐。
院裏擺了宴為薛家接風洗塵,顯然史太君也是有意要留寶釵在府上住下。
只是嫣玉精神恍惚,餘光稍望見寶釵便覺滿心不安,置身熱鬧中也飄然世外。
“姐,你怎麼了?是不是累着了?”黛玉看見嫣玉無精打採的模樣,低聲問。
“沒有。”嫣玉回答得極快,就捻着絲帕假拭着眼瞼,心中已飛快閃過一絲念頭,“置身今日見到薛家姐姐,卻不知為何覺得有些奇怪。”
黛玉卻不覺有異:“可我見寶姐姐溫和巧善,應是很好相處的人。”
嫣玉越發感慨警幻仙姑的手段。先是寶玉又來寶釵,寶玉也便算了,而自家妹子卻被警幻仙姑矇騙得以為神瑛侍者是好姐姐;她還不好多說什麼,警幻仙姑可真是好本事!
只是神瑛侍者既為女子,這精魄還淚之說又從何道起?嫣玉也是思索不明。
這般變故讓嫣玉提起心來,必要嚴防任何意外之故。
宴后,薛家上下被安排住到梨香院;聽聞此事倒令嫣玉暗鬆了一口氣。
史太君素來喜歡將女孩子安置在院裏陪在身邊,幸而卻未將寶釵也一同安排住在院裏,不至於整日抬頭不見低頭見。
剛回到屋裏,就聽見外面有人往來的聲響,倚煙在綉簾外稟道:“姑娘,薛姨媽身邊的羅媽媽過來了。”
她們姊妹都奇怪薛姨媽身邊的人如何會此時造訪,讓倚煙備茶請羅媽媽進來。
就看見羅媽媽帶着丫鬟進來含笑說:“問表姑娘安!這是我們太太帶來的一些玩意,給姑娘們聊作解悶的。”就讓丫鬟將帶來的兩個琺琅雲紋盒放在案上;琺琅雲紋盒精巧華貴,可見薛家果真是千金萬銀的盛富之家。
“多謝姨媽了。還望媽媽轉告姨媽,待明日我們姊妹再向姨媽致謝。”嫣玉和氣說,又吩咐逾白給羅媽媽賞了銀錢,羅媽媽才喜笑顏開地告退。
看見羅媽媽出門是向左廊過去,想來是去了湘雲的屋子。
薛姨媽送給她們姊妹的是兩隻金蓮嵌珠鈿,是江南女子喜歡的樣式。
“薛姨媽倒是用心了!”嫣玉也不由感嘆。
“姐?”黛玉聽見嫣玉這話還有些奇怪。
嫣玉拿起一隻金鈿對着黛玉比劃着,才被黛玉撥開了:“姐,別鬧!”
嫣玉這才放下金鈿,含笑撩撥了一下黛玉垂下的一縷長發:“這金鈿也不適合你。只是可惜辜負了薛姨媽這片心意。”
看見那熠熠生輝的釵鈿,黛玉向來聽信嫣玉的話,自是信服地點頭:“就聽姐姐的。”
次日她們姊妹過去梨香院拜謝薛姨媽,剛進院看見寶玉身邊的襲人候在廊下,想來寶玉也在薛姨媽這裏。
羅媽媽看見她們忙迎上來:“兩位表姑娘來了!寶二爺和史大姑娘也在呢。”
果然看見湘雲同寶釵坐在一塊,嫣玉黛玉一同向薛姨媽道過謝,薛姨媽慈和笑着:“難為你們還過來一趟!”又吩咐同喜給她們添了碗筷。
寶玉看見黛玉走過正露出笑意,卻是嫣玉在臨近他的竹椅坐下,寶玉的笑容頓時僵了。
黛玉正同寶釵說著話,湘雲也笑說著什麼,唯獨嫣玉萬分糾結如坐針氈。
她不能管着妹妹不許她和寶釵往來,更無法跟妹妹明說緣故;儘管薛家姐姐看着溫良善和,但嫣玉一想起她是黛玉命中劫難神瑛侍者,她就做不到讓妹妹同她接觸。
薛姨媽看他們幾個孩子聊開了,含笑向離她最近的嫣玉問起:“林大姑娘,聽說你們從前是在揚州的?那可是人傑地靈之處。”
“姨媽喚我嫣兒便是。”嫣玉盈盈笑起,語氣溫軟,“從前父親外調揚州,我們姐弟都是在揚州出生的,還是去年才回到京城。”
“從前我曾跟我家老爺去過揚州,一派光景繁盛。”薛姨媽似有懷故之意,輕笑道。
想着薛姨媽與她早逝亡夫感情好,嫣玉唏噓,也同薛姨媽說起:“不知姨媽可喝過揚州的青葉酒?青葉甘醇,是揚州第一酒。”客行之人路經揚州,必帶一瓶青葉酒歸鄉;薛姨媽的亡夫是皇商,往來南北。
薛姨媽嘆息:“卻是多年未見了。”
嫣玉便道:“從前湊巧在古籍上見過青葉酒的方子,不若我便借花獻佛給薛姨媽,畢竟在我手中亦是無其之用暴殄天物了。”
“我哪能拿你的東西!不過是心覺懷舊罷了。”薛姨媽婉言相說。
寶玉跟幾個姑娘接不上話,也與薛姨媽說著:“沒想到姨媽和大表妹也能說起話。”
薛姨媽染上笑意:“早聽說林姑爺和姑太太識古通今,兩位小姐也是博學多識,如今相見便知果真是不同凡響的。”
寶釵和黛玉、湘雲正在說著話,驟然聞說母親的話才回頭笑說:“林二妹妹談吐不俗,我見着也真真是喜歡。”
“寶姐姐這般稱讚,可真讓我愧不敢當。”黛玉含笑低頭輕聲道,“寶姐姐也是仙姿不俗玉顏冰清。”
湘雲見她們突然互相吹捧起來,就輕快地笑起:“寶姐姐,玉姐姐,你們還這般自謙着,可真讓我自慚形愧了。”
黛玉狡黠一笑:“想來是我們未顧到雲妹妹。”
“玉姐姐莫要再扯到我身上!明明是你與寶姐姐的事。”湘雲氣得轉過身只喝着冷酒。
嫣玉看着她們,心中五味交錯萬分複雜。
薛姨媽見湘雲喝了冷酒,就喚同喜過去給湘雲暖酒:“冷酒傷身,要溫了酒再喝。”
“從前在家都是這般喝的,如今聽姨媽說了只覺豁然。”湘雲聽着薛姨媽的話才恍然認真說。
薛姨媽望向湘雲的目光越發和藹,一副慈母之態。
這邊剛吃過了宴,就聽見外面羅媽媽稟報說大爺過來了,薛姨媽便吩咐寶釵道:“你同幾個妹妹去後院玩。”薛蟠是外男,自是不能與林家姊妹還有湘雲相見的。
她們一同出到後院,寶玉也跟着她們出來。
嫣玉嚴防死守地和黛玉走在一起,故而是湘雲稍落後半步同寶玉說著話:“二哥哥,我聽三姐姐說前段時日你受傷了,如今可好了?”湘雲向來是直腸子,想到什麼就說出來了。
寶玉突然露出很尷尬的神色,只支吾着說:“也沒什麼了。”
湘雲便道:“二哥哥也該聽叔父的話,莫讓老祖宗擔心了。”
然而寶玉卻突然不滿地拉下臉,語氣顯然不悅:“你才小小年紀,如何就這般想了。”
“我——”湘雲只覺得很委屈,畢竟她也並沒有說錯什麼,卻就被他怨懟了,方才心下的歡喜也便蕩然無存。
“雲妹妹怎麼了?”寶釵聽到身後聲響,回頭就看見湘雲低頭的模樣,連忙取出絹帕給她拭淚,不由有些埋怨地向寶玉道,“寶兄弟這又是怎麼了?雲妹妹年歲小,你如何不能稍讓着她些!”
嫣玉和黛玉也過來問着湘雲,卻是不知發生何事。
寶玉向是見不得女孩子落淚,見如今這般便有了悔意,連忙說:“好妹妹,都是我不好,你可莫要哭了!”
湘雲癟癟嘴想要再說什麼的,卻是無言。
今年的乞巧一如往年舊例,本也無甚新意,只因薛家到來才熱鬧了幾分。
院裏掛上了燈籠,映得夜裏一片橙黃。
林如海陪着賈敏來榮國府,就在前院同賈政說話,也是為了蘭哥兒進學的事。賈政略一思索就答應了,至於史太君和王夫人尚未知曉,賈政就讓林如海不必擔心,蘭哥兒平素都是長在李紈身邊,論來也只有她不捨得獨子遠行。
“李氏向來是明事理的人。”賈政提起兒媳婦,也只這般說。
琰兒和蘭哥兒還在一起玩的,賈敏拉着李紈說話,如今想來也便有了幾分唏噓之感。
李紈望着幼子,神色也愈發黯然:“姑母的意思我明白的。蘭哥兒日後若能有出息,必不會忘記姑父姑母的恩情。”
賈敏疼惜地撫着李紈:“我們不過是做了這牽線的中間人罷了,都是親家老爺疼惜外孫。”但這話也只能同李紈相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