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罪孽

第129章 罪孽

不多時,兩行清淚滾落,順着眼尾緩緩往下。

趙溧陽沒有意識,像是陷入了一個夢魘之中。都說夢裏的人沒有情緒,可她的眼淚卻不斷的涌了出來,彷彿無窮無盡一般,快要打濕了枕頭。

覓秀見她眼睛兩側晶瑩剔透,一時納悶,舉了燈火湊近一看,只看見她的眼淚。

無聲而又緊湊,一顆一顆。

可人,卻始終沒有醒。

她皺了皺眉,轉頭看向趙貞如,“公子……你說人睡著了……還會流淚嗎?”

趙貞如看着她,皺眉不語。

吵吵鬧鬧的到了後半夜才消停。

等到了入夜時分,趙溧陽身上的熱退去了,幾個小丫頭們才各自回房休息。

那一夜是趙貞如摟着她睡的。

趙溧陽冷得像是冰坨子,下半夜裏退了燒又開始打擺子,怎麼都捂不熱。

趙貞如便脫了外衣褲,將她身子從後面牢牢緊貼抱住,肌膚相親之間,他的熱量源源不斷的傳入她的體內,睡夢之中,趙溧陽感覺到了溫暖,眉頭便輕輕鬆開。

夜深露重,半夜三更之際,趙溧陽醒了。

她是被熱醒的,無意識的發出了一聲不舒服的嚶嚀。

“唔——”

她只穿着薄薄的一層單衣,後背被汗水打濕,黏糊糊的粘在一塊。趙貞如貼着她的後背,睡得很淺,她輕輕一動,趙貞如便醒了。

趙貞如立刻起身,床頭上還燈火不熄,趙貞如便看見她睜開那雙有些清冷幽黑的眸子。

沒有半分迷離和朦朧,燈火之下,她只是怔怔的看着他,恍如隔世一般。

趙貞如啞着聲音問道:“你怎麼樣,感覺好點了嗎?”

趙溧陽渾身酸痛,想說話,可喉噥疼得厲害。

醒來那瞬間,夢裏所有的場景撲面而來。

心碎至極,悲痛至極,她在夢裏痛不欲生,可醒來看着床頭的那盞盈盈燈火,瞬間心底的幽暗便化作了灰燼。

她的心,有些空,有些悶。

像是大病了一場,醒來的時候,恍然若夢。

見她久久不做聲,趙貞如有些急了,“還不舒服嗎?我讓大夫來看看。”

說罷他便要下床去找大夫,冷不丁一雙玉白的手臂纏上了她,趙溧陽長發披散,散在枕間,玉光灼灼,看起來很是溫婉。

她啞聲道:“這麼晚了……別麻煩他們了…我沒事。”

趙貞如還是起床給她倒了一杯水,隨後他就披上外袍,頗有些局促的坐在床頭。

自那日後,他便再不敢爬上她的床。

彷彿一走近這張床,腦子裏便全是那日她滿臉是淚衣衫破碎的無助樣子。

心裏有了魔怔,便好像做什麼說什麼都不對。

趙溧陽只露出一個腦袋,看着他穿得單薄坐在孤燈旁,便問:“你不冷嗎?”

說罷她拍了拍床上空出的位置,語氣聽不出什麼,“過來吧。”

那瞬間,趙貞如抬眸看着她。

眼底深處緩緩綻出了一抹細微的光芒,隨後好似瑩瑩之火不斷點亮,他的眸子裏便有了亮若白晝的光。

他抿了抿唇,只因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手心裏竟然緊張得升起了汗。

她願意他睡在自己身邊,是不是意味着她開始原諒他了?

他們以前都是這樣,即使做了傷害對方的事情,過了幾天,兩個人之間便會裝作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她總會又笑嘻嘻的粘過來。

他們算是從小一起長大…他們曾經相依為命…那他們之間,哪裏有過不去的仇恨?

他的手臂僵硬,木然的掀開被窩,小心翼翼的鑽了進去。

他離她遠遠的,手腳規矩的貼着自己的身子,一寸也不敢佔領過去。

兩個人之間隔着彷彿一米距離,趙溧陽在這頭,趙貞如在那頭。

外面很安靜,初春的夜裏很乾凈冷冽,彷彿能聞見沒有凋謝的臘梅。

暗香浮動,燈影幢幢,映在她的瞳孔里,她整個人便透出一種溫柔來。

他們之間……好像好久好久沒有這樣並排躺着。

就這麼安靜的躺着,天荒地老。

趙貞如先開口了,“今天小桐來找你,跟你說了什麼?”

趙溧陽眼神一暗,聲音干啞,“趙貞如,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家。小桐她過得美滿幸福,身邊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她說…其實她已經記不得我長什麼樣子了,久了,感情就會變淡。是我一直在強求,如今我只是…認清了這個事實罷了。”

趙貞如翻身側躺着,定定的看着她,“小六,你還有我。天下人都會背叛你,可我不會。”

趙溧陽唇邊漾起一抹笑意。

事到如今,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為什麼趙貞如一直堅持喚她“小六。”

只有在他盛怒或是警告她的時候,才會叫她原來的名字。

線索絲絲縷縷而來,那些過往之中的明示暗示,趙溧陽好像現在才懂。

她恍然的想着,原來自己真的那麼蠢,竟然忽視了那麼多的信號。

答案就在眼前,可是她就是很蠢很蠢的相信着他。

因為很多年裏,趙貞如都曾是她唯一的依靠。

她曾固執的相信,趙貞如不會害她。

就算趙貞如真的要害她,她也沒有還手之力,所以除了相信他,她好像也沒有別的選擇。

更何況,她從來就不是個聰明的姑娘啊。

“你也許現在不明白,可終有一日你會知道,四哥……一直在你身邊。”

趙溧陽笑了一下,不知為何今夜的她看起來多了幾分溫柔,彷彿那燭火到了她眼裏都融化成了點點纏綿的雨絲。

許是今日生了病,她的臉頰還是紅紅的,眼睛卻亮得嚇人。

晶瑩剔透得像是夏日裏剝了皮的葡萄。

她沒有接話,只是道:“你知道小桐那個姐姐…嫁的什麼人嗎?”

“我明天讓人查一下。”

“那倒不必。”趙溧陽又想起了小桐說起言家那個姐姐時候,眼底有光,那光彷彿刀劍,狠狠的剜着她的心。

如今,她竟也感覺不到痛了。

萬箭穿心,也不過如此。

“我只是想着,她自幼代替我陪在小桐身邊,與小桐感情深厚。眼下她婚期將至,我想着總該送點什麼聊表心意。”

“你想送她什麼東西?”趙貞如的手順勢上前,擦了擦她嘴角幹了的葯漬,隨後便停留在她的臉上,動作輕柔的撫摸着她的耳朵。

他的動作放肆,可眼神卻小心翼翼,“她父親雖然無甚才華,但勝在人敦厚剛直,勉強算是可用之才。不如提了他做翰林院的院史,雖是個閑職,但官列四品,也算是提了兩階。可讓兩個姑娘風風光光的嫁出去。”

“朝堂的事情你做主就好,我也不懂。”趙溧陽垂眸,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垂下一排陰影,她蹙眉想了一下,用商量的語氣道,“我是想着,送些姑娘家的東西,當是嫁妝。明日我想出門去採買——”

趙貞如立刻道:“我讓覓秀陪着你。”

她聽着他急促慌忙的回答,笑了,“不用了,她一問三不知,對於這些人情世故一點都不懂。讓巧雲跟着我就是了。”

趙貞如想了一下,“也好。你們明日採買了回來,我便讓人送到言府。”

趙溧陽看着他,瞳孔深處露出笑意,“謝謝你。”

趙貞如看着那人的笑顏,心裏突然軟了一下,彷彿那根懸在自己頭上的弦此刻終於鬆開。

他的掌心溫熱,落在她的臉上,剛好將她的半張臉包住,他的聲音如海浪搬將她包圍,“小六,你知道的,四哥什麼都願意給你。四哥不是完人,也談不上什麼好人,所以有時候也會做錯事情,你要是真的討厭我恨我,你就打我,你就哭出來,別憋在心裏,讓我猜不透也摸不着?你能不能……能不能別記恨四哥太久?”

趙溧陽沉默着,她的瞳孔幽黑,彷彿深不見底的大海。

趙貞如的聲音伴着呼吸,一深一淺的傳入耳朵里。

“四哥以前吃過很多苦,死過很多回,所以很害怕再過那樣朝不保夕的日子。每個人都讓我去爭,好像我生來便是原罪。我總是期待着,什麼時候才不用過刀尖舔血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和一個叫小六的姑娘過上平平淡淡的生活,所以我拼了命的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我有時候就忘了為什麼要走上這條路。”

“有時候我覺得很累,有時候也很想一死了之,便沒那麼多煩心事了。可是我是個很懦弱很貪心的人,我懦弱,所以不敢死。我貪心,總是奢求着有朝一日我功成名就回到你身邊,我想着,我將來一定會讓你跟我過這樣的日子。我的小六,一定會成為整個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她不必面對後宮的紛爭,不用每日勾心鬥角的活着。我想我有能力,讓她每天只會發愁中午吃什麼,衣裳穿哪件,是胖了還是瘦了。”

“小六,很多次我差點死了,每次臨死前我都想起你。想着你在曾府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人欺負你,你會不會哭,想着我要是死了,你該怎麼辦。所以我一次又一次的活了下來……小六,看在四哥這麼喜歡你的份上,四哥求你……別再記恨四哥了…好不好?”

趙貞如說話的時候紅着眼眶,眼睛亮得一塌糊塗。

趙溧陽從來沒有看見過趙貞如哭。

只有那次她設局被人抓包與羅千青幽會的晚上,趙貞如哭得那麼無助。

她以前以為趙貞如那樣的人,志得意滿,無所不能,這樣的天之驕子,這樣俯視眾生的存在,怎會有凡人庸俗的情緒。

可是他就這樣紅着眼眶,說著那些含糊不清的話,藏着那些若有若無的心思。在她面前,像是曾經那個少年一般局促不安。

趙溧陽盯着他看,眼底彷彿有了星星,“那你能不能讓顧湘靜和明珠一直好好的活着?”

趙貞如愣了一下。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讓她們母女好好的活着,等明珠再大一些,你便為她擇汴京城裏最好的男兒為婿,好不好?”趙溧陽秀氣的眉尖輕蹙,盤算着道,“對了,還有錦兒和巧雲。我在汴京城裏三年,還沒有一個朋友,她們勉強算是吧。”

趙貞如聽出她語氣里的異常,微微皺了皺眉,“小六,我從來不會濫殺無辜,何況是一群婦孺。”

趙溧陽輕輕一笑,“明珠很可愛。大哥九泉之下,應能安心了。”

明珠很可愛。

明珠很像她。

她真是一個糟糕透頂的姑姑。

她真是愚蠢透了、壞透了。

天底下再沒有比她罪孽深重的人了。

趙溧陽淺淺的笑,露出唇邊兩個小梨渦,“真好。”

說罷,她背過身去,輕輕閉上眼睛。

真好,小桐有了自己的家。

顧湘靜和小明珠也會好好的活着。

錦兒也會好好的。

好像她也沒有什麼其他牽挂了吧。

原來她並不需要和小桐離開汴京遠走高飛,她不需要買鋪面開小店,她不需要每天坐在床上和小桐一起數錢。

她想像中的美好生活,只是一廂情願,沒有人願意和她一起去實現。

所有的願望都不再重要。

她只需要,她們都好好活着,那便夠了。

趙溧陽閉上眼睛,沉沉睡去,這一夜無夢,連母后和大哥也不再入夢,竟睡了個好覺。

次日一大早趙貞如便離開了。

趙溧陽醒來,覓秀便最先進屋,她從不做丫鬟的事情,因此她只是站在屋內,看着她穿衣梳洗。

趙溧陽做完這一切后,才對身後的覓秀道:“小桐的姐姐近日大婚,我今日要去城裏採買些東西送去言府。”

未等覓秀說話,趙溧陽又道:“你不用去,人情世故你不懂,巧雲跟着我就行了……這也是他的意思。”

覓秀點頭。

趙溧陽看她一眼,外面朝霞如錦,霞光四溢,溫溫柔柔的落在院子裏。她粲然一笑,問起覓秀:“你還記得你答應過幫我殺一個人嗎?”

覓秀聞言,扭頭看着她。

她細細的想,隨後想起趙安立病重的時候,她殺了一個大夫,趙溧陽便讓她殺了自己。

她赫然抬頭,再次盯着趙溧陽。

“你想讓我殺了你?”

趙溧陽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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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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