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坳(五)
見手青,是一種有毒的菌子,是牛肝菌的一種,若是菌子被壓壞了,或者被手碰傷了以後,菌子就會成一種靛藍色,見手青這名字就是由此而來的。
不一定吃了見手青的人都會中毒,但是吃了這種菌子的人,有可能中毒。
“咦,嫂子,你喊這菌子叫啥?”崔六丫低頭將那朵菌子撿了起來:“我們這邊都喊它牛肝菌。”
看起來前世和後世的叫法一樣啊,只是這個別名他們不知道罷了。
“這菌子有毒,你們可知道?”盧秀珍拿起一朵見手青在手裏轉了轉:“你沒有把這菌子放進鍋子裏煮湯喝吧?”
崔六丫點了點頭:“放了的,我們這裏的人可喜歡吃這菌子啦。”她朝盧秀珍瞥了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大嫂,你說這菌子有毒?我們後山長這種菌子,數量不多,可我們也吃了好些次啦,沒什麼事兒啊。”
“你們這裏的人經常吃?”盧秀珍吃了一驚:“都沒問題?”
“沒有啊。”崔六丫蹲下身子,一隻手撥拉着那些菌子,一邊將差不多的種類分到一旁:“有人說他吃過以後看到了一群小人兒手拉手的圍着火堆跳舞哩,頭也有些暈,只不過請陰陽先生畫道符,燒化和了水吃下去就沒事啦。”
聽着她這般輕描淡寫,盧秀珍有些憂心忡忡,低頭看着躺在掌心的見手青,菌傘上靛藍的顏色看上去彷彿浮着一層磷粉一般,出現幻覺,正是見手青中毒的癥狀,若不及時送治,輕則只是頭重,出現幻覺,嚴重的全身虛弱,上嘔下瀉,甚至還會死亡呢。
“大嫂,沒事沒事的,你別擔心了。”崔六丫轉過身去,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盡量不讓盧秀珍看到她的眼淚珠子——大哥走得這麼早,大嫂做了寡婦,心裏頭肯定很難過,自己再傷心也不能在她面前掉眼淚,免得讓她看着更難受:“我會讓那湯滾上三滾再盛出來的。”
“嗯,做得對。”盧秀珍讚許了一句,高溫烹煮會去掉毒素,危害性就沒這麼大了:“下回你煮的時候,切得薄些,然後放大蒜一起炒,若大蒜是黑色的,那可不能吃了,得扔掉,知道了嗎?”
崔六丫有些似懂非懂,只不過還是很順從的點了點頭:“我明白啦。”
今日的午飯算是崔家不錯的一餐了,因着今日要送大郎上山,請了不少人過來做幫手,所以崔家咬牙拿出了些錢來買了幾根大骨,還稱了一塊帶膘的肉,肥肉拿了煎油,瘦肉削了切成肉泥放到素菜裏頭,總能聞着些肉香。
坪里放着幾張桌子,周圍已經團團的坐滿了人,有些人將褲腳捲起來了些,小腿肚子上沾着一點點的黃泥,鞋面上也灰濛濛的一片——畢竟在山上幹了這麼久的活,肯定不會全身一塵不染。有人手裏拿着水煙袋,慢慢的吸溜上一口,一絲絲白色的煙霧從水煙嘴裏慢慢的升起,到了半空中,與不遠處白色的炊煙混到了一處,只將背後的青色山巒模糊成了一片。
“大伯大叔們,開飯啦!”
崔六丫聲音微微嘶啞,帶了幾個夥伴,用木盤端着大湯碗走了過來,白底藍花的湯盅里飄着一片片菌子,隱隱還能見着那被砍斷的大骨,若有若無的在奶白色的湯麵下探出一點點稜角來。湯盅旁邊有幾個配菜,一個是雪裏紅肉末,菜葉切碎,就如翡翠,小小的嫩蘿蔔水噹噹嫩秧秧的,就像那羊脂玉一般夾雜在翡翠之間,然後配上一點點紅色的辣椒,看上去着實誘人,哪怕這只是最簡單的菜肴,也能勾得人食指大動。
“崔老實,你們家六丫這手藝,可是越發進益了!”一個漢子拿起筷子夾了點雪裏紅,放在嘴裏嚼了嚼:“這素菜都做出肉味來了!”
“金大叔,裏頭本來就有肉!”崔六丫抿了抿嘴,嘴角露出了兩個小小酒窩:“你仔細些,能看到肉末啦!”
“你這肉放不多,可比人家大魚大肉吃起來還香!”那漢子扒拉兩下,從裏邊挑出了一點點細碎的肉末來,毫不吝嗇讚美:“瞧瞧,手巧就是不一般,這肉小得跟螞蟻似的,可吃起來咋就那麼香哩。”
盧秀珍有些好奇,崔六丫弄出來的飯菜真有那麼好吃?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一種濃濃的香味回蕩在空中,感覺確實不錯。
這大周朝的規矩,女人不能同席吃飯,故此崔大娘帶着盧秀珍到了屋子後邊那間廚房,從鍋里摸出了一個冷得像石頭一樣的饅頭塞到盧秀珍手裏:“閨女,先墊墊肚子。”
盧秀珍一愣,這難道就是女人的吃食?
手裏捏着那饅頭,即刻間滿心都不是滋味,昨日她還是生活在女性地位得到提高的社會,轉瞬間倒退上千年,女人連同時上桌吃飯的資格都沒有,而且還得吃冷飯冷菜,眼巴巴的望着外邊的男人們吃香喝辣……盧秀珍捏緊了那個饅頭,心中暗暗怒吼了一句,姐姐我絕不要過這樣的日子!
可是,現在她卻不能當著崔大娘的面吼出來。
女性之所以地位低下,主要是沒有經濟權,歷史是強者的歷史,在一個家庭里,誰能掙得到更多的錢誰就有話語權,單純喊兩句口號就想要改變女性的地位,這只是一種夢想,世上沒有不勞而獲,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要想獲得旁人的尊重,首先是要尊重自己,然而自尊不等於對身邊的人頤指氣使,需要通過自己的本領一步步獲得旁人的尊重。盧秀珍朝崔大娘笑了笑:“阿娘,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你喊我秀珍吧,咱們一塊兒好好過日子。”
崔大娘眼圈子紅了紅,這閨女真懂事哩,可惜大郎沒那福氣。
“阿娘,大嫂,咱們吃飯。”
崔六丫領着兩個打下手的媳婦子過來,手裏端了個盤子,上頭放着兩個小菜,一碗湯。熱氣騰騰的在菜碗上方飄搖着,帶着一種說不出的香味鑽進了盧秀珍的鼻子:“好香。”
“大嫂,你也來嘗嘗我的手藝。”崔六丫很是開心,將盤子放了下來,手腳麻利的從靠牆的木櫃裏拿出了幾個粗瓷飯碗:“咱們盛飯開吃。”
“六丫哇,外邊菜夠了不,咱們要等他們先吃完再說啊。”崔大娘伸脖子往窗戶外頭看了看:“萬一不夠咋辦?咱們怎麼能先吃吶。”
“阿娘,這是大嫂來咱家吃的第一頓飯,怎麼能讓她吃剩飯剩菜?”崔六丫有些不高興,撅了下嘴:“阿娘,再怎麼的,咱們也不能寒磣了大嫂哇。”
崔大娘有些局促,暗黃色的臉上透出了些許鮮紅,她喃喃道:“你說得對,這是你大嫂來咱家的第一次用飯,是該吃熱和些。秀珍啊,你可別見怪,”崔大娘拿了筷子往盧秀珍手裏塞:“是娘一時沒想得清。”
“阿娘,你也坐下來一塊吃。”盧秀珍接過筷子,伸手按住了崔大娘的肩膀:“你忙了一上午了,該歇下來了,吃飯最大,再有什麼事,也要等吃飯以後再說。”
“可不是,崔家嬸子,你媳婦說得有道理哇。”幾個幫忙的媳婦圍着灶台坐了下來,筷子伸到了碗裏頭:“六丫,你這在城裏的飯館裏還真學了一手,年紀輕輕,就比我們更會做菜了。”
“喲,六丫,你還去學過廚師哪?”盧秀珍夾了一筷子雪裏紅慢慢的嚼了兩下,這菜裏頭雖然沒擱啥油,可卻一點也不覺得寡淡,雪裏紅才進口,一種淡淡的清苦之味從舌尖蔓延一直到了咽喉處,越往後邊這清苦味兒就變得越甜了些,似乎有甘泉從喉間流淌下去,伴着些許肉香,一點點的咽到了心田。
“大嫂,你先別著急笑話我。”崔六丫睜大眼睛望向盧秀珍:“還能吃得慣吧?”
“好吃,六丫,你炒的菜真好吃!”盧秀珍大力讚美了一句:“你既學過廚師,咋還回青山坳了?城裏掙錢不更容易?”
崔六丫的臉上瞬間露出了一絲陰霾,但隨即又豁然開朗:“大嫂,你聽她們胡嘬,我哪有學過炒菜哇,那陣子我去城裏的飯館裏做燒火丫頭,乾的是粗活哩,飯館裏那些廚師們個個神氣活現的,一雙眼珠子只朝天上看,我們家又出不起這拜師的銀子,又會有誰收我做徒弟呢?”
語氣里,有一絲惆悵,又有一絲憤懣,盧秀珍敏感的聽出來,面前這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似乎經歷過什麼事情。
“六丫,不一定要拜師學藝才能炒出好吃的菜來,你現在的手藝可好啦。”盧秀珍鼓勵的朝崔六丫笑了笑:“六丫,等咱們家有了銀子,我就送你去學廚師,怎麼樣?”
“真的嗎?”崔六丫幾乎要跳了起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大嫂,你可真好!”
“六丫,你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了,咱們家哪能湊得出學廚師的銀子,再說了,一個女兒家的,學什麼廚師,能將菜炒熟就夠了,就咱家這條件,能飽肚子就成,誰還挑剔口味?要是你菜炒得好吃,把大傢伙的胃口慣上去了,得多吃多少糧食!”崔大娘很不滿意的抬起頭來,瞥了一眼崔六丫,用筷子敲了敲飯碗:“快吃飯,待會到外頭去收拾碗筷。”
一線陽光透過窗戶投了進來,照着六丫的臉,可怎麼樣也不能讓她再如開始那般,臉上帶着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