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

江山

萬里晴空,獵隼翱翔而過,撲棱着翅膀落在船舷上。

小船慢慢靠近督軍戰船,舷梯架起,一道人影輕巧點過梯子,無聲無息地落到霍錦驍身邊。

“師姐。”沐真俏臉微揚,一邊叫人,一邊與獵隼大眼瞪小眼。

“別碰它,啄人的。”霍錦驍放下觀鏡,看她悄悄摸摸伸出爪子去揉獵隼的頭。

話還沒落,獵隼果然啄向沐真手背,沐真只得收回手,氣道:“師姐,你這小鳥一點都不通人性,我要烤了吃。”

“是獵隼,不是小鳥。還有,它就是太通人性了,所以認主不認你。”霍錦驍戳了下她腦門。

兩人皆穿着寶藍的窄袖及踝袍,外面罩着輕甲,長發盤束成男子髮髻,露出光潔額頭與漂亮臉蛋,一個明艷,一個俏麗,遠遠看着倒像對姐妹花。

“讓你打探的消息,打聽到了嗎?”霍錦驍活動了下右肩關節,問道。

從漆琉出來后他們趁夜趕到埋伏在漆琉的平南船隊裏,那是大安水師的先鋒部隊,小將楊呈所方弱冠,是她父親培養的得力將材,正領兵在此候命,得了她送來的軍情,連夜與他們商議部署,於次日晚急攻偷襲,借漆琉內亂宮本直人不得脫身之機,將倭寇停在漆琉附近海域的船隊圍剿,又循着這批倭人船隊逃跑蹤跡找到了宮本直人余部,一網打盡,此是余話。

這一戰從開始到現在,已過半月余,倭人大敗,退兵出東海,楊呈派人追擊,到這裏已近倭國,宮本直人余部幾乎被剿滅,剩下的已然翻不起大浪,楊呈已打算近日回航。

“師姐讓我做的事,我能不辦妥?”沐真從地上的小桶里拈了只活魚出來,放在獵隼面前晃蕩着,“祁望確實受了重傷,胸口中劍。不過他命大,沒被傷及要害,救過來了。如今漆琉內亂已被平息,意欲造/反者都被殺了,餘下的人也被軟禁奪勢,可謂雷霆手段,現在東海上,他一人獨大。師姐,這一戰我們和他合作平定了倭寇,下一戰,恐怕……”

下一戰,就是大安與漆琉,霍錦驍和祁望。

“他活着就行。能與他堂堂正正一戰,也是我的榮幸。”霍錦驍淡道。

沐真晃着魚,奈何獵隼還是不理她,正眼也不瞧那魚一下,氣得沐真想拔光它的鳥/毛,霍錦驍見狀從她手裏搶過魚,往海面上一拋,獵隼頓時飛掠而去,沐真總算消停。

“這小畜牲!”她罵了兩句,眼睛往船後轉了轉,又問,“怎麼沒見着我師兄?”

“昨日傍晚前線送來一批傷兵,有幾名重傷,軍醫顧不過來,把他請去醫療船上幫忙了。”霍錦驍說話間已往艙里走去。

海面上一片平靜,與前幾日是戰火廝殺的局面截然不同。

“一整夜了啊?師兄真辛苦。”沐真咋舌。

————

魏東辭在太陽落山前回來,按他離開的時間算,已足一天一夜。霍錦驍在船舷前看到他搭乘而來的小船時就進了他的艙房,待他歸來,她已經泡了壺熱在艙里等着他。

“你別動手,臟。”魏東辭笑着喝了兩口茶,見她走到自己身邊要替他更衣,忙握住她的手阻止。

對着傷患一天一夜,他身上難免沾染血污穢物,還一身藥味。

霍錦驍拍開他的手,道:“怎麼?怕我嫌棄你?”

口中說著,她手已伸向他腰間,將革帶解下。

“不是,怕你臟手。”東辭只得打開雙臂,任她褪去自己外袍。

霍錦驍將衣袍往桁架上一掛,將他按坐到椅上,拆了他的髮髻,拿梳子慢慢篦他的頭,笑道:“我還怕臟手?你累不累,我叫人備水,你沐了浴再吃飯,還是先吃飯?”

“不累,倒是有些餓了,咱們吃飯吧,就不沐浴了,吃了飯我還要過去。”東辭舒坦地閉上眼。

“還要過去?”她手一停。

他點頭:“嗯,本來不回來的,我就是想你了。”

她擱下篦梳,摟着他的脖子往前一傾,將臉貼到他頰上,這段時間辛苦,他也顧不上儀容,下巴上全是鐵青的細密胡茬,扎得她的臉麻麻刺刺。他瘦了許多,臉上稜角更加分明,斯文被硬朗取代,透着不屬於過往的堅毅。

“我也想你。”她柔聲道,緩緩將唇轉向他……

砰——

艙門被人推開。

“師姐!”

“小梨兒!”

沐真和黑虎齊齊闖進來。

“……”霍錦驍立刻鬆手站直。

東辭捂唇咳了兩聲,望向已呆若木雞的兩人:“什麼事?”

“我……吵到你們了?”沐真難得意識到自己做了不該做的事。

“都叫你先敲門再進來!”黑虎暗罵道,白凈臉皮上浮現尷尬的紅暈。

沐真不高興了:“我推門的時候,你好像想用腳踹吧?”

“……”黑虎心塞,“我這手裏不是端着東西!”

他好不容易找了個借口。

“行了,是不是送晚飯過來?快點拿進來。”霍錦驍已然平靜。

黑虎越過沐真,把端在手裏的飯食擺到桌上。飯食簡單,饅頭、豆腐魚頭湯、炒豆芽,一碟腌白菜,一碟辣子,量卻很大。

“多謝。”東辭向二人道謝。

沐真走進來,大大咧咧就要坐到桌邊,被黑虎一掌拉住:“走了走了,出去了。”

沐真不解:“這是四個人飯量,剛才不是說好咱們和師姐一起吃嗎?”

黑虎把人往艙房外拖,一邊走一邊解釋:“他們不想同我們一起吃。”

霍錦驍和東辭對視一眼,都沒出聲留人。

艙房的門關上,沐真的聲音還傳進來:“為什麼?”

“人家就想兩個人安靜吃飯。”黑虎又開始解釋,怕她不明白,適時點拔,“就像有時候我約你出去玩,一點都不想你帶那麼人跟在屁股后。我就想和你玩,和你吃飯,兩個人!明白嗎?”

沐真搖頭:“不明白,人多熱鬧,多好呀。”

黑虎發現自己在對牛彈琴,沒了言語。

屋裏,霍錦驍看向東辭:“季凌肅這是……”

看上沐真了?

東辭點點頭。

“哈。”霍錦驍深深同情黑虎。

————

逐寇二十日,大安水師勝利返航,與駐在平南海域附近的大軍會和。

隔着遙遠的距離,霍錦驍就已從觀遠鏡中看到龐大的總督軍戰船,五層高的寶船在一眾戰船的陪襯下,像海面的浮島。巨大的戰旗迎風而揚,旗上朱紅的龍圖像要騰起。

“害怕?”東辭站在她身邊問道。

“怕什麼?”她將髮絲勾到耳後。

“你離家三年未有音訊,不怕你爹娘怪責?”東辭笑她。

她“嘁”了聲:“我爹自己同意讓我下山的。”

“也是,縱虎下山,哪能乖乖回去。”東辭感慨一句。

她戳戳他的腰:“說誰呢你?”

他一縮腰,攥住她的手:“人多,別鬧。”

嗯,他怕癢。

霍錦驍便饒過他,只靜靜望着海面。

平南的水文地文都是她最熟悉的,只是如今這裏已浮滿大安戰船,此景叫她心頭感慨萬分。祁望未死並成為三爺的消息傳開,平南的父老恐怕已經得到消息,許炎大抵也猜到是怎麼一回事吧。

被放棄的滋味並不好受,那畢竟是他跟了近十年的兄弟。

東海的這場紛爭,平南不會再插手,便不是為了許炎當初應下的承諾,他只怕也不願出手了。撇開利益,幫與不幫都是傷,倒不如遠遠離開。

大海茫茫,船行百里也未見變化,只有前方船隊近在眼前。楊呈令他們的戰船降帆下錨,前頭已有小船靠來,欲接他們往寶船上復命。

霍錦驍等諸人盡數上船,船很快便往寶船駛去,不多時已到寶船旁邊,舷梯接上,接引的士兵領着幾人一一登船。

甲板很大,船舷四周駐守着身着輕甲的士兵,五層高的艙房前候着幾個人,衣着打扮皆非軍中服制。

“他們怎麼在這兒?”霍錦驍蹙眉。

站在艙前的,正是鍾玉珩、程雪君並幾個三港綠林人物。

“是來求見晉王殿下的,說是想為平定東海出一份力,以彌補先前失炮之錯。”領着他們上船的水兵答道。

霍錦驍臉上露出三分冷嘲,手被東辭牽起。

看到他們,她便想起那日他們攻打平南時逼她的情景,刺進東辭心頭的那一劍猶在眼前,叫她心中生恨。

“妖女……”

才走到艙房前,霍錦驍就聽到程雪君尖細的聲音。她轉頭看去,程雪君穿着寬鬆的裙子,小腹微凸,大約是有了身孕,人豐腴了不少。

緊接着,她又瞧見魏東辭,整個人愣住,情不自禁抬手指向他,結結巴巴道:“魏……魏……”

眾人隨之望去,臉色均是一變,只有鍾玉珩強壓下驚愕,冷眸盯了盯程雪君,程雪君馬上瑟縮顫抖着收回手,垂下了頭。

霍錦驍蹙眉,程雪君那麼張揚的女人,嫁給鍾玉珩像變了個人似的,滿臉都是懼意,好像特別害怕鍾玉珩。

“雪君,別亂說話。如今平南已歸順大安,景姑娘不是妖女,再者……魏盟主也安然無恙活着,以前的事,想必皆是一場誤會。”鍾玉珩摸着右手上套的金絲手套,笑眯眯道。

他雖溫言,眸中戾恨之色卻倏爾閃過,被克制按下。

程雪君不敢再開口,其餘人也都收聲。

“盟主,景姑娘,你們也來拜見晉王?”鍾玉珩好聲好氣問道。

霍錦驍不答他,只冷笑看他片刻,忽道:“楊呈。”

“末將在。”楊呈抱拳上前。

鍾玉珩眉頭一皺,在心裏思忖,軍中之人對他們這些人可沒那麼尊敬,但眼前這將領竟在她面前自稱“末將”?

“此人與漆琉早有勾結,三番四次挑拔三港綠林關係,幾次離間各大門派,暗害東辭,還不派人將他拿下。“

霍錦驍冷漠開口。

“是。”楊呈朝向後揮手,上來的卻是黑虎、沐真、蘇辰等人。

鍾玉珩臉色大變,怒道:“景姑娘,你為何血口噴人?”

霍錦驍退後半步,不作辯解,黑虎抽出涼血刀,笑道:“幾天沒打架,骨頭都銹了。”

語畢,他縱身躍上,沐真跟着化作流星追上,蘇辰低語:“三個打一個,會不會有失君子之風?”

沐真聲音傳來:“我爹說了,打架不能講風度,勝者為王,贏了才有資格論君子,你還不快點上,這人招子挺硬!”

甲板上人影絞作一團,四周駐守的水兵均已轉身將他們圍起,鍾玉珩帶來的其他幾人驚疑不定地看着他,兵刃也已在手。

“涼血刀?詭煙步?華神掌?他們是雲谷的人。”有人已經然認出。

“是又如何?你們還不上前幫我夫君?難道都信這妖女的挑釁?”程雪君捂着小腹退後。

話音才落,楊呈喝道:“大膽!竟對郡主無禮?都給我拿下!”

“郡主?”程雪君喃喃道。

“她是我師妹,不叫景驍,乃是晉王愛女,今上親封的永樂郡主,全名霍錦驍。三年前她受命潛入東海為間,是東海平寇之戰的最大功臣。”魏東辭已踱到幾人身前,淡道,“若你們還認我這個盟主,就收起你們的兵刃,鍾玉珩之事查清后,若與幾位無關,我們自然會送幾位歸去。”

“永樂郡主……”

此變故來得突然,眾人皆震,便連程雪君也一陣失神,那廂鍾玉珩慘叫一聲倒在甲板上,被涼血刀架上脖子。

————

“老八,你真這麼教女兒?”

站在上層甲板上圍觀許久的人突然開口。

沐沉沙答得理所當然:“她是一個姑娘家,講什麼君子?單打獨鬥當然不如群架來得安全,我那也是為了她的小命着想。”

“怕死就直說。”秋芍白嘲笑道。

“你個毒婦你說什麼?”沐沉沙指着她的鼻子。

“夠膽碰我一下試試?讓你知道什麼叫真毒婦。”秋芍白勾唇笑出一抹艷色。

沐沉沙不敢,秋芍白渾身上下帶毒。

“好了。”溫和的女聲響起,“霍錚,咱們下去吧。”

“好。”最先說話的男人開了口,又請站在身旁着朱紅公服的人先走,“徐大人,請。”

“請。”徐蘇琰笑道,感慨萬分,“殿下,阿遠,不過幾年光陰,他們都這般大了。”

江山代有人才出,後生可畏。

————

“晉王,俞帥,到——”甲板上唱引聲忽起。

各懷心思的人均皆肅立,朝艙樓間的木梯上望去,只見一群人自梯上緩緩走下,當前兩人一男一女,卻着同樣的戰甲,頭戴雪羽戰盔,風采卓然。

歲月似乎不曾留下太多印跡。

“父王,母妃。”

梯前有人抱拳拜倒,聲音微微顫抖着喚人。

昔年幼女,如今已是灼灼驕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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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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