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II
在松露農場
九月二十二日,星期三
第九章
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嗎?此刻就是他一直等待的時刻嗎?
希望如此。
最後,他能否抓住那個他已經追蹤了幾個月的惡魔呢?
埃爾克萊·貝內利把他的警車車窗搖下來,這是一輛佈滿灰塵的福特SUV。美國車在意大利很普遍;不過,像這樣的大型越野車仍然不多見。但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需要四輪驅動和出色的減震裝置。能有個強勁點的引擎當然更好,當然,埃爾克萊懂得預算有限,能得到現在這台車,他已經感到很滿意了。他凝視着一株大型木蘭樹,樹葉正紛紛飄落,這條鮮有行人的鄉村小路是他的轄區,位於那不勒斯以北二十公里處。
年近三十歲的埃爾克萊有一副年輕而緊實的身體,臉形瘦削,他比他媽媽年輕時更高、更瘦,正鼓搗着他的博士倫望遠鏡,視野中是百米開外的廢棄建築物。此時臨近黃昏,不過光線仍然很好,不需要使用夜視鏡就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個地方比較雜亂,到處都是雜草、雜物和被挑剩下的蔬菜。每隔十米左右就有一個像被遺棄的大玩具一樣的老舊機器部件,鈑金管道和汽車龍骨,這些東西很像他之前見過的某些雕塑,他記得曾經在巴黎的喬治中心蓬皮杜看見過類似的東西——那時,他正和女友一起度假。埃爾克萊對藝術向來一竅不通——不對,應該說他能夠欣賞藝術,他只是不喜歡它(然而,她很喜歡——時而情緒高昂,時而眼淚汪汪——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這段浪漫情史只能是曇花一現)。
他鑽出卡車,再次端詳起眼前的建築物來,而且更加仔細。他眯着眼睛,儘管這並不能讓他在秋季的黃昏中看得更加真切。他保持俯身的姿勢;他的制服和帽檐上有顯眼的兇猛獵鷹狀標記,鷹標是灰色的,周圍一圈則是鮮明對比的淺土黃色。由於天色尚早、光線充足,他必須確保自己不會被人看見。
他再三思考:現在是否是抓捕獵物的合適時機?
犯罪嫌疑人現在真的在裏面嗎?
好吧,現在確定了,裏面果然有人。埃爾克萊能看見農舍裏面亮起一盞燈,映照出一個移動的影子,而且那個影子不屬於動物。所有的生物都有自己獨特的運動模式,而埃爾克萊深諳非人類生物的行為模式;毫無疑問,眼前這個影子是個人類,他正在屋子裏面來回踱步。何況,儘管光線越來越昏暗,他仍然能從草叢和這片老麥田裏辨認出卡車車輪碾軋出來的痕迹。有一些本應該直立的植物被壓得倒向兩側,顯示安東尼奧·阿爾比尼——如果推測屬實,那就是這個惡棍——他現在正在裏面。這名巡警猜測他是在黎明前駕車進入農場,在裏面蟄伏了漫長的一天,盤算着當黃昏的微光逐漸退到山那邊、深藍的夜色取而代之時,他就悄悄溜掉。
換言之,他馬上就要開溜了。
阿爾比尼慣用的作案手法就是找到這種被廢棄的場所來實施他的犯罪活動,並且只在夜間抵達或離開,以避免被人看到。這個聰明人通常都會事先檢查一遍他的藏身處,而埃爾克萊詳盡的偵查工作使他在公路沿途成功找到一位目擊證人——一位農夫,他報告說有個符合阿爾比尼外貌描述的人在兩周前曾經來檢查過這個房子。
“他的行為非常可疑,”這位鬍子花白的男人是這麼說的,“對此我很確定。”不過埃爾克萊覺得這位農夫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原因只有一個:他是在和一位警官講話。他兒時經常去帕卡拿波里步行街或者附近的那不勒斯廣場閑逛,如果這時有個憲兵或者國家警察局的警官不耐煩地來問他,有沒有看見某個街頭混混拿着錢夾逃走,或者從哪個粗心大意的傢伙手腕上巧妙地摘下來一塊歐米伽手錶,那麼他也會用這種語氣回答問話的。
不管這個闖入者的行為是否非常可疑,這位農夫觀察到的情況都需要深究,於是埃爾克萊花了很長時間監視這間農舍。他的上司覺得這件事根本不值得埃爾克萊投入這麼多時間和精力,但是這也無法改變他的行動。他追捕阿爾比尼的方式就像是在追捕聲名狼藉的連環殺手(或者連環殺手們),比如那個外號叫佛羅倫薩怪獸的,那個人多年前曾是托斯卡納的一名警官。
阿爾比尼的犯罪行為絕不能逃脫制裁。
昏暗處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
一隻青蛙開始聒噪,想要吸引異性的注意。
成片的麥浪在微風下徐徐傾身低頭,樣子就像教區的信眾面對神父時的致禮。
突然窗邊露出一個人頭。就是他!果然是他一直在苦苦追捕的那個惡棍。像豬一樣肥胖的安東尼奧·阿爾比尼。埃爾克萊能看見他“地區支援中央”的禿頂和周圍茂密的頭髮。他的策略就是閃避,躲開那巫師一樣的雙眉下惡魔的凝視。不過他似乎並不是在向外看,反而一直盯着下方。
裏面的燈光熄滅了。
埃爾克萊心裏驚恐萬分。
不,不!他現在要離開了嗎?現在天還沒黑呢!也許這片地區的荒蕪地貌讓他覺得不會被人發現。埃爾克萊原本認為在確認不明侵入者的身份之後,自己還有充足的時間呼叫後援。
可是現在問題卻變成:他該不該單槍匹馬去逮捕這個男人?
不過隨即他就意識到這根本算不上什麼問題。
他別無選擇。逮捕阿爾比尼是他的任務,而他此時必須做他應該做的事,不管風險有多高,他都要擒獲這個罪犯。
他把手伸向自己后腰上的九毫米伯萊塔,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後繼續穿越田地,每一步都十分小心謹慎。埃爾克萊·貝內利已經逐漸掌握了憲兵流程手冊,還有那些關於國家警察和經濟警察的書籍——更不用說還有那些其他國家執法機構的相關法律,也包括關於歐洲行政組織和國際刑事警察組織的。當他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有什麼機會真正去實施逮捕行動時,他知道,該停止技能深造,是時候去抓捕真正的犯罪嫌疑人了。
他在一台收割機的殘骸處稍作停頓,然後以巨石陣一樣的油桶堆作為掩護繼續前進。他聽見農舍旁邊的車庫裏傳來“砰砰”的響聲。他知道這種惱人的聲音是什麼造成的,因而對阿爾比尼犯下的罪行更加義憤填膺。
行動,就是現在!
在沒有任何掩護的情況下,他迅速跑進行車道。
與此同時,一輛卡車——四輪驅動的比亞喬撲克牌廂式貨車,從車庫唰地衝出來,直直朝着他開過來。
年輕警官呆立在原地。
有一些經驗豐富的犯罪嫌疑人也許會慎重考慮是否要殺掉警察。在意大利,即使是惡棍也還是會講榮譽的。可是這個阿爾比尼?
卡車沒有絲毫停頓。這個傢伙會不會被埃爾克萊的手槍震懾住呢?他舉起那把黑色手槍。心怦怦跳着,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小心地瞄準,確定好射程,手指鬆開保護套,滑到扳機上。這種伯萊塔手槍觸感很輕,他十分小心,不在上面施加太多壓力,就像在愛撫這鋼鐵槍身的曲線。
無關乎榮耀,看起來這個舉槍的動作達到了預期效果。
眼前這輛造型蠢笨的卡車減速並停下,發出了刺耳的剎車聲。阿爾比尼眯縫着眼睛,從卡車裏鑽出來,雙手垂放在身體兩側站在那兒。“啊,啊,你好啊?”他開口道,口氣好像他真的很迷惑。
“把你的雙手放在我看得見的地方。”
“你是誰?”
“我現在要逮捕你,阿爾比尼先生。”
“為什麼呢?”
“你心裏很清楚。你販賣假松露。”
眾所周知,意大利以盛產最鮮嫩的松露聞名於世——白松露產自皮埃蒙特,泥土黑色的松露則產自托斯卡納。不過坎帕尼亞同樣擁有舉足輕重的松露交易市場——巴尼奧利·伊爾皮諾周邊的城鎮,靠近蒙蒂·皮森蒂尼區域公園的地方盛產黑松露。這些松露被視為他們不可或缺的重要食材;與它們的蒼白色的表親相比——那些白松露產自意大利中部地區和北部地區,只用來搭配白煮蛋或者意大利麵上桌;坎帕尼亞產地的這些蘑菇則能夠在更多豐富的菜肴和調料中表現出色。
阿爾比尼被指控購買中國松露——比意大利產的價格低廉很多,質量也相對低劣——然後把它們偽裝成當地貨賣給遍佈坎帕尼亞和卡拉布利亞乃至南部地區的眾多批發商和餐館。他走了很遠去採購——確切地說,偷竊了兩隻價值不菲的拉戈托羅馬閣挪露犬,這是傳統的松露搜索獵犬。這兩條狗正蹲坐在卡車的後面,興奮地盯着埃爾克萊。儘管對於阿爾比尼來說,很少把它們示於人前,除非他牽着它們到各個碼頭搜尋哪個倉庫里裝着來自廣東的貨物。
埃爾克萊始終保持着用槍瞄準阿爾比尼的方向,他走到比亞喬撲克牌廂式卡車後面,向帆布底下看去,看到被油布覆蓋著的一張床背的一角,還能清楚地看到一打空置的裝運箱,箱子的側面和提貨單上滿是漢字。箱子旁邊很多裝着泥土的桶裏面裝滿灰黑色的松露:先前埃爾克萊所聽到的“砰砰”的響聲,就是阿爾比尼裝車時發出的。
“你對我的指控是錯的!我沒有做任何違法的事,警官……”他把頭歪向一邊。
“貝內利。”
“啊,貝內利!也許你是摩托車家族的後代?”阿爾比尼的臉上放光,“還是獵槍家族?”
警官並沒有回應他的問題,儘管他感到困惑不解,試圖想明白眼前的嫌犯試圖把一個知名家族和他的祖輩聯繫起來有什麼用意,就算真有這麼一個家族的話——天知道是不是真有這樣的家族。
接着阿爾比尼神情轉為嚴肅:“可是老實說,我所做的不過就是滿足市場需求,賣掉商品,並且為它定了一個合理的價格。我可從來沒有說過它們都原產於坎帕尼亞。難道有人能證明我這麼說過嗎?”
“是的。”
“那麼,這個人是在撒謊。”
“有很多人證。”
“他們,好吧,都在撒謊。誣陷我這個可憐人。”
“即便是真的,你也沒有進口執照。”
“這又有什麼危害嗎?有誰因為吃了這些而生病嗎?沒有,而且,實際上就算它們原產於中國,它們的質量也和那些咱們本地出產的一樣棒。你聞聞看啊!”
“阿爾比尼先生,實際上站在我現在的位置,我都沒能聞見它們的氣味,足以說明這些東西的品質相當低劣。”
這的確是實情。最好的松露散發出的香氣能夠瀰漫到很遠的地方,持續展示它的獨特和令人着迷之處。
這個騙子以一抹微笑緩和氣氛:“好了,好了,貝內利警官,你難道沒發現嗎?大部分食客根本不知道自己享用的松露是來自坎帕尼亞、托斯卡納,還是北京,甚至來自美國的新澤西。”
埃爾克萊對此倒沒什麼異議。
不過說到底,法律就是法律。
他從腰帶上摘下手銬。
阿爾比尼說:“我口袋裏裝着歐元,很多歐元。”他微笑着。
“那麼這些錢會被作為呈堂證供。每一分錢都不例外。”
“你這個雜種。”阿爾比尼變得激動起來,“你不能這麼做。”
“把你的雙手舉起來。”
男人眼神冰冷地掃了一眼埃爾克萊的灰色制服,然後傲慢地盯着他帽子上的徽章,胸口在夾克敞開的領口處起起伏伏:“就憑你?逮捕我?你不過就是一個奶牛警員、一個稀有物種保護員、一個消防監管員,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真正的警官。”
前面的三個稱謂帶着明顯有意侮辱他的口氣,不過本質上沒有說錯。而他拋出的第四個結論是錯誤的。埃爾克萊是一位訓練有素的警官,受雇於意大利政府。他曾經服役於CFS,或稱作國家林業警察署,負責執行農林法規,保護瀕危物種,以及防治和撲滅森林火災。一直到十八世紀初期,這都是一個令人自豪、工作繁忙的法律執行機構,編製內擁有超過八千名警員。
“來吧,阿爾比尼先生。我得把你關進監獄。”
這個賣假貨的販子狂叫起來:“我有很多朋友,我在克莫拉有很多朋友!”
這當然不是真的;誠然,的確有這樣一個犯罪組織,老巢就在坎帕尼亞,涉足周邊的食物和葡萄酒交易(而且,諷刺的是,結果總是:糟透了);不過就算是最沒有自尊心的幫派頭目,也不會吸納眼前這個微不足道、無良狡詐的阿爾比尼,何況是克莫拉這種規矩眾多、組織嚴密的黑幫。
“好了,合作些吧,先生。別把這事搞複雜了。”埃爾克萊走近一步。可就在他要擒住這名犯罪嫌疑人時,路上傳來了很大的呼救聲,雖然聽不清楚內容,但是語氣顯得非常緊急。
阿爾比尼向後退去,脫離了警官的可控範圍;埃爾克萊也退開一些,舉着他的武器並轉身,心想也許是自己估計有誤,阿爾比尼可能真的和克莫拉有些關聯,而且附近就有他的同黨。
不過隨即他看到那喊聲來自一輛民用自行車,一個年輕的男人騎着輛賽車型自行車快速朝他們衝過來,人影在崎嶇不平的小路上顛簸搖晃。終於,自行車手不得不放棄,他翻身下車,放倒自行車改為小跑前進。他頭戴杏核形狀的頭盔,身穿緊身藍色運動短褲和黑白相間圖案的尤文圖斯足球隊隊服,上面僅裝飾有一個無襯線字體的“Jeep”商標。
“警官!警官!”
阿爾比尼轉過身。埃爾克萊大喊:“別動。”他舉起一根手指,於是那個胖男人站住了。
氣喘吁吁的自行車手跑到他們跟前,目光掃過手槍和嫌疑犯,沒有太在意。他的臉色通紅,額頭上血管暴起:“就在這條路前面,警官!我看見了!就發生在我的面前。你得過來。”
“什麼?冷靜點。你慢慢說。”
“一次襲擊!一個男人正在公交車站等車。他就坐在那裏。然後另一個男人把汽車停在附近,他從車裏走出來;然後,突然之間,他猛地抓住那個等公交車的男人,然後兩個人就扭打了起來!”他揮舞着手裏的電話,“我報了警,可是對方說警方沒辦法在半小時內趕到這裏。我記起剛才騎車經過時,看到你的森林局卡車,於是我就折回來看看你是不是還在這裏。”
“他們有武器嗎?”
“我沒有看見。”
埃爾克萊搖搖頭,稍微閉了閉眼睛。耶穌基督啊,為什麼偏偏是現在?他瞥了一眼阿爾比尼,後者則一臉無辜的堅定表情。
好吧,他沒辦法不去管這種襲擊事件。這是搶劫嗎?他想弄清楚。或者是一位丈夫在襲擊他妻子的情人?
是一個精神變態的傢伙想要殺人取樂?
難道是“佛羅倫薩惡魔”的表親?
他抓了抓下巴,思考自己該怎麼辦。好吧,他倒是可以逮捕阿爾比尼,把他扔到撲克牌汽車後面,然後再回來。
然而這個假貨販子感到此時正是個好機會。他衝到卡車跟前,一下子跳進座位並且大叫道:“再見啦,貝內利警官!”
“不!”
他發動引擎駕着這輛笨拙的小卡車駛過埃爾克萊和自行車手。
警官舉起手槍。
阿爾比尼從敞開着的窗戶里嚷嚷道:“啊,你要為了這些松露開槍打我嗎?我覺得你不會的。再見啦,豬獾警察,奶牛警察,瀕危麝鼠保護員!再見啦!”
埃爾克萊的臉因為憤怒和羞愧而漲得通紅。他把配槍狠狠插回后腰上的槍套,朝着他的警用福特車跑去,一遍扭過頭喊那個自行車手:“快過來,上我的車。告訴我確切地點,快點,夥計,快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