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希臘的古歌
承小峰寄給我幾本新出版的書,其中有一本鮑文蔚君所譯法國比埃爾路易的《美的性生活》,原名“亞芙羅蒂忒”(Aphrodite)的便是。關於這本書,想起二十年前的一件事:那時在東京丸善書店見到一本英譯,印得頗草草,而定價須日金九圓,雖然很想買卻是拿不出這些錢,只得作罷,買了須華勃擬曲的譯文回來,是Mosher的印本,覺得還不差,但是總還不能忘記路易的那本小說,不料過了幾天丸善失火,就此一起燒掉了。現在居然能夠看見中國譯本,實在可以說是很愉快的事。
先看序文。在第十四頁上譯者說,第四部第一章中的古希臘詩,曾經問過好些學者,都說不大了解,覺得有點奇怪,翻出來看時,其中有“白臂膊的安得洛瑪該”與“殺人者赫克多耳”等字,疑心是荷馬的詩,到《伊里亞特》裏去找,果然在第二十四章中找着。其大意如下:
“他們(輓歌郎)唱哀歌,女人們跟着悼嘆。在女人中間白臂膊的安得洛瑪該開始號哭,兩隻手抱着殺人者赫克多耳的頭,說道:丈夫,你年青死去了,剩下我在房中做寡婦;孩兒還是稚弱,不幸的你和我所生的兒子。”
但是我又想到東亞病夫先生父子也有此書的譯本,隨即託人到景山書社去買了來,這叫做“肉與死”,是真美善書店出版的。第四部原詩之下附有后注,文曰:
“這是荷馬《伊利亞特》中的一節,譯意是——
婦人們啜泣,他們也多悲號。這些婦人中白臂膊的恩特羅麥克領着哀號,在她手中提着個殺人者海格多的首級:丈夫,你離去人生,享着青年去了,只留下我這寡婦在你家中,孩子們還多幼稚,我和你倒運的雙親的子息。”(二八六頁)
關於這裏“殺人者”(Androphonos)我覺得有註解的必要,這是一種尊稱,並無什麼惡意,應解作“殺人如草不聞聲”的殺人,這一個字我實在覺得沒有好的譯法。曾先生譯文中“提着……首級”云云似乎有點不大妥當,因為原文“手”是複數,乃是抱或捧而非提。赫克多耳被亞吉勒思用矛刺在喉間而死,並沒有被斬下首級來,雖然詩中有兩次說起老父去贖回赫克多耳的頭,這只是一種普通說法,其實他的屍首還是整個的。亞吉勒思為要報他殺友之仇,從足跟到髁骨穿通兩面的腳筋,穿上牛皮條,把他拴在車子後邊,讓頭拖在地上,一直拖到船邊,可以為證。就是這樣做法希臘詩人也就很不以為然,上面說過他“想出處置高貴的赫克多耳的惡劣的方法”,後邊又說亞吉勒思在憤怒中這樣可恥地處置高貴的赫克多耳,又述說亞坡羅垂憐赫克多耳,用金盾給他包蓋,在亞吉勒思拖着他走的時候使他皮膚不致受傷。赫克多耳原是希臘聯軍的敵人,但希臘詩人卻這樣地憐惜他,有時候還簡直有點不直勝者之所為,這種地方完全不是婦女子的感傷,卻正是希臘人的偉大精神的所在。照這樣看來,我們的盲詩人荷馬翁(無論是他或是誰)大約不會願意使赫克多耳首身異處,更未必會叫他的妻子提着他的首級的罷。這原是很小的小事情,不過我以為誤解了一句話,容易就損傷了原詩的精神,而且也要減少了葛麗雪所說的“忍不住要掉淚”的力量了。文中“孩子”是單數。我們知道他們只有一個兒子,即是亞思都亞那克斯(Astyanax),據歐列比台斯(Euripides)在《忒羅亞的婦女》中說(《伊里亞特》中也已暗示),被希臘人捉去,從城牆上摔下來跌死的,所以“孩子們還多幼稚”一句也有可商之處。至於“享着青春去了”的意思在原文找不着,只有Neos一個字,似乎是說“年紀青青”而死去,只是死的補足語罷了。
路易原書的價值如何,我此刻說不上來,因為實在還沒有讀,而且鮑曾二君的序跋和外國批評家的言論具在,說得很是明白了。我現在只想挑剔一句,“肉與死”和“美的性生活”的書名都不很好,至少是我覺得不喜歡,雖然我知道“阿弗洛狄德”的譯名在中國讀書界不很流通,引不起什麼情感,不甚適宜於做書名,假如希望讀者因了題名而去讀書。
十九年五月廿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