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和橋的序

棗和橋的序

最初廢名君的《竹林的故事》刊行的時候,我寫過一篇序,隨後《桃園》出版,我又給他寫了一篇跋。現在這《棗》和《橋》兩部書又要印好了,我覺得似乎不得不再來寫一篇小文,——為什麼呢?也沒有什麼理由,只是想藉此做點文章,並未規定替廢名君包寫序文,而且實在也沒有多少意思要說,又因為太懶,所以只預備寫一篇短序,給兩部書去合用罷了。

廢名君的小說,差不多每篇我都是讀過了的。這些長短篇陸續在報章雜誌上發表,我陸續讀過,但也陸續地大都忘記了。讀小說看故事,從前是有過的,有如看電影,近來不大熱心了;講派別,論主義,有一時也覺得很重要,但是如禪和子們所說,依舊眼在眉毛下,日光之下並無新事,歸根結蒂,赤口白舌,都是多事。分別作中的人物,穿鑿著者的思想,不久還是喜歡做,即如《桃園》跋中尚未能免,可是想起來煞是可笑,口口聲聲稱讚“不知為不知”的古訓,結局何曾受用得一毫一分。俗語云,“吃過肚飢,話過忘記,”讀過也就忘記,原是莫怪莫怪。然而忘記之餘卻也並不是沒有記得的東西,這就是記得為記得,似乎比較地是忠實可靠的了。我讀過廢名君這些小說所未忘記的是這裏邊的文章。如有人批評我說是買櫝還珠,我也可以承認,聊以息事寧人,但是容我誠實地說,我覺得廢名君的著作在現代中國小說界有他獨特的價值者,其第一的原因是其文章之美。

關於文章之美的話,我前在《桃園》跋里已曾說及,現在的意思卻略有不同。廢名君用了他簡煉的文章寫所獨有的意境,固然是很可喜,再從近來文體的變遷上着眼看去,更覺得有意義。廢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來很被人稱為晦澀。據友人在河北某女校詢問學生的結果,廢名君的文章是第一名的難懂,而第二名乃是平伯。本來晦澀的原因普通有兩種,即是思想之深奧或混亂,但也可以由於文體之簡潔或奇僻生辣,我想現今所說的便是屬於這一方面。在這裏我不禁想起明季的竟陵派來。當時前後七子專門做假古董,文學界上當然生了反動,這就是公安派的新文學運動。依照文學發達的原則,正如袁中郎自己所預言,“夫法因於敝而成於過者也:矯六朝駢麗飣餖之習者以流麗勝,飣餖者固流麗之因也,然其過在輕纖,盛唐諸人以闊大矯之;已闊矣,又因闊而生莽,是故續盛唐者以情實矯之;已實矣,又因實而生俚,是故續中唐者以奇僻矯之。”公安派的流麗遂亦不得不繼以竟陵派的奇僻,我們讀三袁和譚元春劉侗的文章,時時感到這種消息,令人慨然。公安與竟陵同是反擬古的文學,形似相反而實相成,觀於張宗子輩之融和二者以成更為完美的文章可以知之,但是其間變遷之故卻是很可思的。民國的新文學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復興,唯其所吸收的外來影響不止佛教而為現代文明,故其變化較豐富,然其文學之以流麗取勝初無二致,至“其過在輕纖”,蓋亦同樣地不能免焉。現代的文學悉本於“詩言志”的主張,所謂“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標準原是一樣,但庸熟之極不能不趨於變,簡潔生辣的文章之興起,正是當然的事,我們再看詩壇上那種“豆腐乾”式的詩體如何盛行,可以知道大勢所趨了。詩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這個趨勢我以為是很對的,同是新文學而公安之後繼以竟陵,猶言志派新文學之後總有載道派的反動,此正是運命的必然,無所逃於天壤之間。進化論后篤生尼采,有人悅服其超人說而成諸領袖,我乃只保守其世事輪迴的落伍意見,豈不冤哉。

廢名君近作《莫須有先生傳》,似與我所說的話更相近一點,但是等他那部書將要出版,我再來做序時,我的說話又得從頭去另找了。

二十年七月五日,於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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