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河流光(4)
全盛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熱辣辣的太陽迎空照耀,到了傍晚下了一場雷暴雨,等到六月二十六日,皇太子大婚的這天清晨,天藍氣爽,地凈風輕。
皇城內的大街上都懸挂起紅色的燈籠,坐落在樹叢、河水中的殿宇樓台,露出一個個琉璃瓦頂,映着晨陽恰似一座金色的島嶼。出了皇城,但見臨近的街道兩旁,店鋪林立,旗肆招展,茶坊、廟宇、公廨等門前,粼粼車馬早於往日開始川流不息,瀝水、洛水兩岸的垂柳,在清亮、細碎的太陽照射下老葉新綠層次分明,沐浴着陽光的紅磚綠瓦砌成的宮閣闕樓飛檐,稀稀疏疏鋪陳着密密麻麻、綠油油的爬山虎、紫藤、凌霄,洋洋洒洒地透露出泱泱盛世的自得其樂,又給眼前這一片繁盛的都城早景增添了幾分朦朧和詩意。
歷來皇太子大婚,會選在仲春或仲秋氣候宜人、萬物向榮、稼禾成熟的時候。按照禮部的安排,這次太子大婚應該在秋天,現在提前三個月選在初夏是禮部建議的。儲能說司天台算了算日子,今年秋煞不宜舉行婚禮,而且到了秋天魯江渠等也要完工,皇帝有計劃再回到越州離宮舉行渠成大典,朝野諸事繁雜,其實是朝臣們擔心皇帝的身體,且太子提前大婚有助於預防萬一。皇帝對自己的身體也有擔憂,便同意了禮部的安排。
為迎接太子大婚,期盼數日的上陽城百姓們還處於激奮狀態。皇太子大婚關乎國家根本,何況這次太子娶的是當朝第一宰相的女兒,這種貴貴聯姻的模式,本朝不少見。皇帝似乎也要鋪張太子的婚禮,整個上陽城的百姓家都收到一份喜餅和一份絨綢香囊。這是本朝有史以來第一次向京中百姓發送太子大婚禮品。
婚禮在大元城吉旦門進行時,就有宮闈局派出的使者挨家挨戶分發禮物,頓時,京城內外歡騰起伏,有許多百姓聚集在城南宣化街的章府附近等待觀看婚禮的儀仗,等儀仗隊伍一出宣化街,就跟隨着一路追到須岩巷、吉巷,再到到長白坊外圍的大道上。這裏屬於皇城區域,百姓們只能遙遙眺望着皇城和大元城高高的宮牆,七嘴八舌地談論婚典盛況。
須岩巷素以繁華著稱,本朝開國至今富澤四海,京城裏的百姓更是家家豐實、戶戶充裕,今日為了來湊太子婚禮的熱鬧,臨近午時就有很多人在須岩巷的飯館飲酒用膳,頓巷內人群涌動,彼肩接踵,似在趕廟會,一些江湖藝人也不甘寂寞,抓住機遇趕緊賣藝賺取一些生計錢。
按本朝慣例,太子大婚嘉禮時,去章府迎親的是冊太子妃的正副使,正史門下省長官門下侍中袁輔政、副使黃門侍郎李古名先去代太子迎親。太子雖被要求未時三刻整裝待發,卻只要在午時初刻着緋紅袞冕婚服在殿中省丞、內苑侍衛、太監、女官的簇擁下,留在大元城吉旦門等候迎親隊伍的到來,再與新娘一起入純華殿朝見皇帝、皇后。
此刻,章府外早已車如流水馬如龍,府里攀結交納者盈室而坐。那些僕人丫鬟喜娘們三天前就忙得前腳貼着後腦勺,大婚這天府里更是熱鬧非凡,紅紅的帷幔,金色的喜字,一起熱烈地湧入所有人的眼帘,映照得他們的心也是紅彤彤的,私下裏竊竊私語談論着當朝太子,都說長得沈腰潘鬢,風姿挺秀,如此相貌又才華過人,可不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夫婿么?偏偏這個幸運的女子就出在本家,那種自豪之情不由溢露言表。
在棋望樓里,章青硯對外面的碎言低語置若罔聞。她懂得自古禍福相倚,聯姻太子誰知日後會怎樣,且要嫁的並非心中的那個人,只覺煩悶提不起勁來,這情緒感受好似洗心潭的水,下了幾天雨,水面漲高三尺,遠望彷彿是一團淡綠色的煙霧擠擠挨挨輕浮於水面,看不清具體形骸,實則沉重不堪令她喘不過氣。
宮闈局派來的尚儀官為她梳洗裝扮,她只默默地配合,由着荃葙、霄環裡外張羅接應。尚儀官自是懂得規矩,第一次看到這位悶悶不樂的太子妃,心下好奇也不敢多問,只管按部就班各司其職,誰也不敢與這位寡言少語的新娘多言語。
章青硯被人攙扶出棋望樓的時候,還在神思恍惚,但見一方輕薄透明的紅羅遮住半面了臉,掩飾了她落寞、疲倦的神色,卻掩不住她悵然若失的心情。她近來寢食朝晡疲乏,常常轉枕眼未熟,擁衾淚已濡,嘆息控不住自己的命運。今日一踏入東宮,日後如何一片茫然,那太子詢雖見過幾次面,卻談不上有多入她心底,嫁郎如此,實在違背本願。
且今日一陣忙亂,剛剛章府里一片的觥籌交錯,熱鬧喧嘩,呼啦啦的人語物響,鬧騰騰的人情世故,似乎離自己很遠,遠得心神也已上了雲端,彷彿由不得控制與身體分離開來,整個身心又像扯線的木偶任人擺佈,逃無可逃,只餘下無可奈何的屈從和嘆息,且那頭上戴的太子妃冠冕和身穿的青綠揄翟禮服似有千斤重,越發有窒息的難受,當要循規蹈矩隨着宮闈局唱禮官的指示和引導做着各式禮儀時,她已經疲憊不堪了。
荃葙和霄環作為隨章青硯入宮的貼身婢女,早早一身宮女裝束隨伺左右。東宮也安排了八位宮女作為太子妃的儐從,加上章府安排的四位儐從,共十二位陪在她身側,其後有無數宮女、內侍隨行。
上陽作為富澤的都城,街道方正筆直,早年工部在規劃時就將每個季節特出的樹木花草全部栽遍,免得四季輪迴更替少了綠色與香氣,只見到處弱柳青槐拂地垂,桃李梨杏人盡醉的景象,更從南域引來洛神花、扶桑、苦刺等花卉,養在貴族世家庭院裏增添喜慶。此時六月,瀝水、洛水很多細小支流上植有荷花,花骨朵兒林林錯錯夾在碧綠的荷葉間,大街小巷裏栽着一排排槐樹和樟樹,花期雖過,但從枝葉間散發的香味雖不似四五月那樣濃烈,卻與還未開完的薔薇花融合在這清新的空氣里,散發出淡雅幽綿的氣息。
就在這花團錦簇、芬香四溢的街道上,陳鑒攜惲良驅一輛普通貴族馬車,在皇太子迎親隊伍趕到宣化街前,停在章府附近一個偏僻的角落裏。為免惹人注意,他今日穿戴簡素的服帽坐在馬車裏沒有下來,只打開車簾遠遠看着皇家迎親隊在鼓樂聲中有條不紊地將章青硯迎上玉輅車輦,然後是花團錦簇的一隊禮樂隊,沿着瀝水、洛水邊早鋪設好的紅毯大道返回大元城。
來時的路上,惲良一直擔心陳鑒會有衝動的舉止,還暗裏安排楚王府里幾位心腹侍衛緊跟而來。日常惲良滑嘴憊懶慣了,但遇大事就極為穩重。這幾日常看到陳鑒眼裏的失落,早早做好準備,也知事已至此,安慰毫無用處,只默默陪着陳鑒一日又一日。今天出門,跟在陳鑒身後,只記住紀悅妃的叮嚀和囑咐,提醒自己萬不可在關鍵時亂了方寸。
當看到面部遮着團扇的章青硯,在一群唱禮大臣和執事女官、掌事內侍的擁逐下,跨出章府大門檻登上迎娶皇太子妃宮輦時,他的心提吊到了嗓口。許是從前未遇到過這樣的場面,生怕陳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卻也無良策應對,只想着按陳鑒的秉性極有可能不管不顧,到時該怎麼辦才好。要知道這位皇子在君父面前都不守拘約,也未曾被責罰過,倘如今天發瘋也不管不顧那可是不好玩的。每走一步就嘮叨着提醒那幾位心腹保鏢小心伺候、靜觀其變,再以一變應萬變。好在一路上陳鑒只默不作聲,也未有半分出格的舉動。
一天的喧鬧和忙碌終於過去了,婚禮引發的熱潮在夜幕逐漸籠罩中趨向冷寂,四面茫茫沉沉幾百米,幾幢樓內數泓燈火點上,如映在宣紙上了炫暈開的明黃,鳴鐘擊磬聲時斷時起,彷彿還有樂聲隱隱約約間輕輕悠揚。
隨人群離開宣化街的陳鑒沒有直接回楚王府,而是囑咐惲良打馬車到須岩巷常去的昆明樓去了。殘霧如席,新霓冉冉,雖少了白日的風塵和喧嘩,但上陽的夜間風景並未改變,行人仍舊熙熙攘攘,只是少了清晨的激揚和期盼,還有剩留在臉上的疲乏和急切,趨使着他們步履匆匆儘快回到各自的家園。
陳鑒看着歸心似箭的人群,心情異常複雜,走了一半的路程又不想去須岩巷,打馬出城朝碧霄山莊而去,那裏遠離都城,別人的快樂他不想再看見,尤其今日得尋個地方讓自己安靜一下才好。
暮色越來越暗,暗得馬兒也不肯再走。運良與幾位隨從點起燈籠,馬兒才勉強邁開蹄子。陳鑒強拉着馬頭、拍着馬肚朝城外踱去,沿途炊煙裊裊,有馬車行駛過留下彎彎曲曲的車轍,一眼望去與昏黃的天際相接。不由回憶起和章青硯在碧霄山莊的往事,心間驟然酸楚,害怕睹物思人,又命惲良調轉馬頭回到了長白街的楚王府。
宜陽宮作為歷代皇太子與皇太子妃大婚的洞房,也將作為太子妃居住的地方。今日的宜陽宮素手點宮燈,半杯照佳人,紅燈高高懸挂,綵綢鋪天蓋地,處處顯出喜慶,喜慶中又不失雅緻。
此刻太子與太子妃一起端坐在宜陽宮正殿,尚儀官面北而跪,奏稱:“禮畢,興!”太子與太子妃同時起身,然後其中一位尚儀官引太子入東房,早等候在那裏的宮女為太子釋冕服,穿常服。另一位尚宮官則引太子妃入寢宮內幄帳,也去冠戴換上常服,接着尚宮官引太子入內與太子妃見面。再過一刻,有四位尚食官入東房徹饌,請太子與太子妃同喝交杯酒,接着舉行“合髻”、“撒帳”儀式,然後再由尚儀官和尚宮官引太子與太子妃入寢殿,自此婚典全部結束,隨後除了太、太子妃所有人退出了寢殿。
夜色漸次深沉,深沉得寢殿內外只餘下蟲鳴和蛙啼。寢殿中寶頂上懸着一顆巨大的明月珠,熠熠生光,似明月一般。殿內雲頂檀木作梁,水晶玉璧為燈,珍珠為簾幕,範金為柱礎。六尺寬的沉香木闊床邊懸着鮫綃寶羅帳,帳上遍綉灑珠銀線海棠花,風起綃動,如墜雲山幻海一般。榻上設着青玉抱香枕,鋪着軟紈蠶冰簟,疊着玉帶疊羅衾。羅帷帳外的三段台基上各點起三柱盤龍舞鳳檀香,煙霧繚繞,一對花燦銀燭雙鸞對燃,紅艷艷閃着光芒。再朝外薄如蟬翼的乳黃帷幔,一層層慵懶高垂至鋪着團雲花紋的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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