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河流光(2)
只說全盛二十三年初春,朝廷定下由禮部主持的會試,將於四月十五日在貢院舉行,凡此次考試前五十名者才有資格參加今年秋的殿試,為此全國各郡的舉子們陸陸續續進京了。他們將在這裏爭取貢生,一邊對三年一輪的會試充滿期待,一邊對章令潛等人陞官之路充滿幻想,為此新春前後,這些舉人中有些資財裙帶的大多數都住到了柏青街的酒樓里。
其中古香樓最為熱鬧,每次看到穿着體面、貌似達官貴人的人進入酒樓,這些舉人就紛紛出來故意聚在一起夸夸其談,或吸引他們的注意,或進入各琴坊、畫廊、棋館、書齋和畫廊展露頭角,期待能遇上葛仁、李棠栗、黃閱那樣的奇迹。也有不甘寂寞的浪蕩子竄來竄去,進入柏青街的蔻丹坊和豁陽館,希望偶遇那些喜好聲色的皇族貴勛,得以套近乎為入仕陞官鋪階。
這種風氣從全盛十年後,就被一些門閥世家和名門望族詬病,每年都有出生門閥勛貴的諫臣上書抨擊此事,說這些官僚位極人臣,卻非進士科出身,善於投機取巧,品行低劣、損辱朝門。無奈皇帝對此充耳不聞,還以微服之便經常親臨柏青街取士,一旦發現良才就破格提拔進入三省六部等要害官署,並刻意冷落那些門閥望族舉薦的科舉賢能。
又過了十年,朝中已有好多寒門庶族執掌政務機要,嚴重削減了門閥貴族的權利。每逢勛貴諫臣上書彈劾這些寒門士子,寒門官吏便緊跟着上書反諷那些貴族沽名釣譽、不學無術,甚至列舉一些貴族子弟如何花天酒地、怠政無用,證明自己才是恪守儒學的清流新貴。每次章令潛都成為寒門辯論的鮮明特例來證明寒門入仕的價值。介於皇帝偏向寒門,世家勛貴們往往不得重用,同時清儒寒門子弟在朝中的數量逐年增加,很快與名門世家勛貴平起平坐,甚至有相持衡、互比對的趨勢,皇帝又對此樂見其成,使得這種局面維持至今。
這日到了三月初一日,微寒,老天爺終於收到雨線不再淅淅瀝瀝、綿延不休。雨後的京城上陽,春水濃如染,碧天凈無塵,雲破天開,陽光明艷,有燕子飛來,一群群穿過青茂柳堤,呢喃細語,緩緩清風吹着堤岸的柳絮枝,一層細細小小白絨絨的軟絮飛起,暖洋洋似少女的手觸碰行人的面頰,清淺無虞卻有痕迹落下,讓人舒適難忘。
有數千多名舉子一齊進京參加會試,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場面,雖引人注目,但大多數百姓為目不識丁的布衣平民,哪裏管得了科考這等大事,且今年春京中還有兩件事備受朝野關注。
一是皇帝最寵愛的宜昌公主將於三月十八日下嫁本朝第一名臣趙名皎與西陽長公主獨子趙文軒。西陽長公主為當今陛下異母姐姐,是已故吳太后的從妹吳修媛所生。修媛為正二品,品序在後宮中等偏上,位次於從一品四妃。當時有吳德妃和吳修媛兩人在後宮生有皇子皇女,也可見當年吳氏家族的榮顯程度。只是吳修媛早逝,西陽公主從小就養在吳太後宮中,吳太后無女,為此格外寵愛她,其地位與恩寵更可想而知。其子大婚,又婚當朝公主,這種皇室親上加親不足為奇,只是將要嫁出的宜昌公主是皇帝的殷貴妃所生,殷貴妃以美艷、精明聞名,她聲稱將要為女兒舉辦一場盛大婚禮,且將向京中百姓之家下發喜餅,京中百姓從未受此恩遇,自然格外期待。
另一件大事是陛下有三位皇子今年都已到或已過二十歲,皇帝陛下將為三位皇子行冠禮,之後三位皇子離開位於皇城裏的諸皇子宅邸,搬到各自的府邸居住。其實這事起初安排不是這樣的。今年新年一過,禮部曾傳出訊息:忠王、楚王年到弱冠,於三月初一日行冠禮,搬入皇城內長白坊指定的王府居住。誰知第二天又補充一道旨意:穆王年逾弱冠,禮部也着手準備與兩位皇子一起行冠禮。這樣就從為兩位皇子行冠禮改成三位皇子一起行冠禮,也意味着不久三位皇子將正式在官宦貴胄之家選擇女子婚配。歷來官宦之家的女子擇婿首選皇室,先考慮入宮,再考慮嫁皇子、宗室,眼下有三位皇子將選王妃,其中還有兩位深受皇帝喜愛,為此很多公候貴家開始活動了。
按說皇子行冠禮、搬遷與婚配與百姓更無關了,就算與朝中大臣勛貴有關,也不至於引起多大的波浪,其中還有一位不受皇帝待見的七皇子穆王詢,和一位為皇帝庶妃所生的九皇子楚王鑒。楚王鑒因生母得寵深得皇帝喜愛,其母家並無任何人在朝廷做官,全盛初年,傳言皇帝愛屋及烏曾有意立他為太子,但長大后的陳鑒素來喜好風月、名聲不佳,其母的身世在那時又惹起很多爭議,立儲這事因君臣之間意見不同爭論不休,且持續很多年,最後以皇帝十年前立二皇子代王理為太子才得以平息,此後有關立楚王鑒的傳言也無人再提了。
卻是這次一起搬入皇子府的十皇子忠王昶成為人們熱議的對象,連京中的市井走夫、販卒商賈也常常把這位皇子掛在嘴邊說個不停。原因在於其生母殷貴妃的奪嫡之心早擺在明處,而皇帝對此從未有過微詞,甚至放任殷氏母子在朝野插手政務置東宮太子不顧。更奇怪的是皇帝卻從未提出廢立皇后或太子,為此這像個謎團一樣引人遐想。越是這樣朝野的議論也越玄乎懸乎,使人難以猜透皇帝的心思。
待到三月初一日卯時初刻,在大元城的清正殿東側的太廟丹陛前,皇帝陛下為三位皇子行完冠禮后,備受朝野關注的忠王昶被皇帝召入御書房單獨受教,楚王鑒卻未得此恩寵,他也不甚在乎,只滿面春風地與穆王詢攜手步出宮城,一起坐上車輿朝位於皇城長白坊的府邸行駛而去。
“九弟,你未如願,還這樣高興?”到了楚王府門前,陳詢忍不住問。
陳鑒咧嘴哈哈道:“不笑,哭又如何——不就是沒得到靈州封地,要在楚王府再困上幾年。日後再求父皇便是。”說著,覷了覷陳詢的面孔,關切地問:“七哥得以離開宮城自立門戶,為何心裏還不快?”
“何來不快?早習慣了。”陳詢淡淡說道。他向來寡言少語,外人難以窺視他的內心所想,也只有陳鑒能看出他一絲半點兒心思。
“你放心,我像大哥一樣,能有自己的府邸,就心滿意足了。”
陳鑒點點頭,“諸王宅邸到底在宮裏,殊不自由。以後七哥愛什麼時候練劍、讀書,就什麼時候練劍、讀書,免得被人說三道四。”
“他們說三道四又如何?我從未結交廷臣,也不愛出入花街柳巷,他們想抓把柄也抓不到。”陳詢忽然笑起來,嘴角泛起一絲為微不可覺的倔強與不屑,若無其事地抬手掀開車簾,見楚王府邸的門牌赫赫立在十米之外,早有侍從僕役站在門前翹首等待,那烏泱泱一群人,都穿着綠色的服飾整齊地排列着,就像一塊翠綠的大幕布懸在那裏。陳詢的目光復又淡漠深邃,道,“九弟,你的府邸到了。”
陳鑒身手敏捷,拔腳踩上隨車侍從搬下的小杌上輕輕鬆鬆跳下馬車,貼身內侍惲良早從車頭跳下來,生怕跟不上腳尖兒,一落地就撒腿跟着跑。走了七八米到了大門口,陳鑒這才回頭對陳詢大聲道:“七哥,咱說好的,今晚我去你府上喝酒,你要讓忠玉多做幾樣拿手好菜。”
陳詢並不搭理他,只微笑着令坐在車頭前的近伺內侍忠玉提醒馬夫揚鞭啟程。看着車輪“咕咕”滾起直朝最偏遠、清冷的穆王府邸去了,陳鑒立在府門前抿住嘴角笑起來。
穆王府門外寂靜無聲,人跡杳無,待陳詢不慌不忙走到大門時,才看到兩張歡天喜地的臉蛋兒從大門內迎了出來。
“說好讓你們在裏面等,為何站在門口?”陳詢一邊摘下爵冠放到忠玉手上,一邊脫下弁服朝身邊的近身侍衛齊斐揚懷裏一仍。
一隻腳已跨出門檻的齊斐揚舉手接住,笑道:“殿下讓我們站在門裏,我們也未敢跨出大門半步。”
站在一旁的另一名貼身侍衛張晁也道:“我倆真的謹記殿下吩咐,只在門內迎接。”
“滑舌狡辯!”陳詢語含責詞,卻臉淡無虞,看不出一絲情緒。
齊斐揚和張晁相視一笑。深知陳詢在外人面前常常一副躬謹端肅姿態,只有在他們面前才落出一點隨性模樣,往往又是一本正經地訓斥他們,卻從未真的責罰過。
“殿下在太廟行冠禮是喜事,屬下就算隆重迎接殿下歸來也是應當。”齊斐揚說著,將陳詢扔來的弁服拿在手上仔細看了看。這可是陳詢第一次穿上宮中織染署特製的禮服。
今早出門前,陳詢在諸王宅邸再三叮囑,待他行完冠禮回到穆王府,不許任何一個人立在門前迎接。又說忠王府和楚王府早安排了喜樂和爆竹,到時長白街肯定熱鬧得很,穆王府跟着沾點熱鬧氣兒就夠了。現在忠王府和楚王府真的像約好似的,鑼聲樂起、爆竹響個不停,連帶他們這寂靜的府門也瀰漫起喜鬧的氣息。
齊斐揚看着陳詢波瀾不驚的臉孔,心底不由泛起一陣感慨。穆王二十一歲才行冠禮太晚了些,但這次能得皇帝親自為他加冠,實在出乎他們的意料。當初禮部擬旨時,只說要為楚王和忠王行冠禮,並未提到穆王,中書省看到擬文也未發聲提出意見,門下省和尚書省更是無人提起。卻是第二天從後宮傳來消息,說殷貴妃在皇帝面前說,去年臘月出生的穆王今年二十一歲了,陛下可讓穆王與楚王、忠王一起補行冠禮。殷貴妃提出后,皇帝似乎才想起還有穆王這個兒子,又過了二十歲,有人提出不答應說不過去,這才默許穆王一起行冠禮。
原本齊斐揚和忠玉特別反感陳詢示好殷貴妃,他們以為那面善心歹的殷貴妃日後不得善終,終會連累了陳詢。陳詢卻笑道:“她現在是實際上的後宮之主,宮裏誰不怕她三分。我獨示好於她,自然不是為了圖隨時進出宮門這點便宜。”
他每次這樣說,齊斐揚和忠玉就不再說什麼。深知他們的殿下並非庸常之輩,他所做的皆有道理,只是不便對外人說罷了。
現因殷貴妃幫助,陳詢得以受皇帝親御行冠禮,齊斐揚、張晁和忠玉別提有多高興,也不再說殷貴妃如何如何了。尤其忠玉,當時作為近身內侍第一次看到陳詢站到太廟前,看到陳詢與其他兩位皇子在儀官的指引下一起加緇布冠,再接授皮弁和爵弁,最後接受大賓的祝辭,情不自禁激動得熱淚盈眶。
這才是皇子該有的待遇啊!可這些年穆王過的什麼日子呢——唉!只有他忠玉、齊斐揚和張晁最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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