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一.安樂
蘭斯洛特走下陰暗的樓道,在離開那幢樓前,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個窗口。
彷彿仍有淡淡的煙霧從那半敞開的窗口飄出。
他微微晃了晃頭,朝小區大門走去。
小區的風景很不錯,綠植和各種花草的佈置都很合適。秋日傍晚的陽光並不算熾烈,橙紅色的光芒投射在小區的景觀池中,在秋風撩起的粼波中蕩漾。花園旁,幾位婦女站在一側,以急促而大聲的話語討論着什麼,又不時看向花園中央嬉戲打鬧的孩子們。
普通而安寧的生活。
他曾在今天之前兩次到訪,但吳都不在家。一次是清晨,另一次是深夜。清晨的喧鬧和深夜的靜謐都有各自的魅力,但卻遠不及傍晚的平凡來得有吸引力。
之前自己還擔心談判結束后自己就會被送回智能聯邦而不再有機會完成老師最後的遺願,可轉眼間自己卻成了人質。即使是想要體驗這種生活,也只是白日夢了。
人質。蘭斯洛特自嘲地笑笑,又想起吳那冷峻的臉龐。他曾數次猜想自己要見的人的形象,卻未能料到會是他。老師幾乎從不講述他的過往,而即使是現在蘭斯洛特也沒能完全看出老師與吳當初的的關係。他心裏有不止一種猜測,但也都不能肯定。只是自己從第一次見到吳起,就對那個機械聯邦重要的人物沒有多少好感。但自己,也再沒有機會詢問老師了。
“您是否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請按7.否,請按0。”
蘭斯洛特猶記得他乘坐飛機離開智能聯邦前的那一日上午,他隔着冰冷的單向玻璃,看着平靜坐在那間房間中的老師。
他當然不只見過一次安樂。有幾次,這間房間都被點綴得五顏六色。或者是佈置成陽光明媚的花園,也許周圍畫滿粉色的愛心,也許是湛藍的波浪。更多的人是選擇沉浸在新大陸中而離開這個世界,一切都由那位步向生命終點的人決定。但像老師那樣的不做任何佈置的,蘭斯洛特從未見過。老師的房間什麼也沒有,潔白的四壁,冰冷的燈光,普通的病床,床邊是一台泛着金屬光澤的電腦,以及一台注射機。老師穿着最普通的病號服,一個人坐在病床上,如同坐在虛空。牆角,一個人形AI上前詢問幾個問題,確認老師的決定以及精神狀態的正常。老師一一答覆,語氣平靜。然後機械人將一個針頭插入老師的左臂,針頭通過軟管與裝着淡黃色液體的注射器相連,又將注射器裝在病床邊的自動注射機上,之後退回房間角落。
病床邊的電腦顯示器上跳出文字,同時一個柔美的女聲響起。
“您是否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請按7。否,請按0。”
老師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觸屏幕。
7。
數秒的沉寂后,那個聲音再次響起。
“您是否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請按5。否,請按0。”
老師按5。
之後的確定鍵是9和1,老師都按了。他手指的動作緩慢而果決,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雙眼平靜地望着前方,彷彿現在正做的是一件稀鬆平常如喝水吃飯的事。
“您是否確定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是,請按8。否,請按0。”
這是最後一次了。
老師的右手前伸,按下最後的確定鍵。同時,他的頭偏向了窗戶。
窗戶是單向玻璃,從裏面看不見外面。但老師的雙眼彷彿穿透了屏障,穿透了他,落在他的心裏。
老師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老師沒有家人,蘭斯洛特知道老師是對他微笑,即使他在老師進入房間之後才來到這裏。
他看着那一管淡黃色的液體被推進老師的血管。老師靠在床上,閉上雙眼,在安詳中入眠。
蘭斯洛特沒有悲傷,沒有一絲悲哀,無論是當時看着老師離去,還是如今回憶起那時的場景,他的心中僅有的是惆悵,彷彿是被老師最後的平靜感染,只有最後的那個微笑停留在他的腦海。
那個微笑……
期待、相信、滿足。
甚至還有幸福。
只是,自己還有太多東西沒學。不僅是外交,而是關於世界的一切,關於過去,現在,未來的一切。他曾詢問老師的過去,但老師對此一直諱莫如深。
但如今,也許自己真的有足夠的時間去探尋過往了。
“先生,算卦嗎?”一個沙啞而低沉的聲音傳來。蘭斯洛特扭過頭,看見一個裹在灰色風衣中的人,他的臉隱在灰色兜帽后的陰影中,身前是一大塊油布,上面擺着五花八門的沙盤、紙牌、吊墜。
“或者占卜也可以。八卦、星盤、手相、面相。”
“最便宜的。”蘭斯洛特略一猶豫,道。
“呵。”籠罩着灰袍的人低笑一聲,將右手側的一疊牌推到油布中央。
“塔羅?”蘭斯洛特看着那疊背面印着繁複花紋的紙牌,問。
“呵呵,在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度,竟然還有人會認識它?”那個人低語着,“二十元。”
蘭斯洛特皺了皺眉,從口袋中掏出面額二十印着黃褐色的齒輪的紙幣,丟向面前的人。至少,機械聯邦對人質的待遇還是不錯的。
“你想要知道什麼?”
“未來。”
“請自己切牌。”
蘭斯洛特接過面前的紙牌,洗牌,切牌,然後抽出一張,背面朝上,放在那人的面前。
那人緩緩將牌翻開,牌面上印着一個巨大輪盤和四聖獸。牌面倒朝着蘭斯洛特
“命運之輪。對你來說,是逆位。”
“什麼?”
“你已經登上並非你選擇的舞台,即將演繹並非由你書寫的劇本。”沙啞的聲音在風中回蕩,“記住,無知將會是你最有力的武器。”
接着,那人又抽出一張牌。
接收審判的人與吹着號角的天使。
審判。
“這又是什麼意思?”
“不好意思,這是為我自己占的卜。”
話至此,那個籠罩在灰色風衣里的人忽然從地上彈起,將地上的油布捲起,包裹着那一堆物品就朝身後的小巷跑去。
蘭斯洛特愕然看着那人走遠,直至三位穿着制服的人小跑着經過。
“先生,您有見到剛才一個搞封建迷信的嫌疑人嗎?”
蘭斯洛特墨綠色的雙眸微微閃爍片刻,搖了搖頭:“沒有注意。”
“好的,先生。如果您有什麼發現,麻煩報警或聯繫城市管理局。”說完,幾個穿制服的人又小跑着離開。
蘭斯洛特將縮在袖子中的手伸出。手心中,靜靜地躺着一張花紋繁複的紙牌。
無知是你最有力的武器。
“但有些事,終究需要去弄明白。”
蘭斯洛特從口袋中掏出一台手機,撥通某個電話。
“吳先生。”
“請講。”
“我希望找一些事情做。”
“根據條例和協定,你並沒有這個必要。”
“但沒有禁止。”
“好吧。你想要做什麼?根據你在這段期間被禁止從事科技研究等方面的工作。”
“查找一些資料,寫一些關於歷史的東西。”
電話的另一端沉默了許久。
“好的。你可以去任何城市,查閱任何公開的資料。你有旅行的自由,費用方面由我們政府審核。”
“這就夠了,謝謝。”
蘭斯洛特掛斷電話,望向長街的盡頭。
那裏,夕陽緩緩沉入街道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