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七.人質

西經169°40’。國界線。平衡線。

黎明號沿着經線，沿着兩大聯邦所定的中線，在茫茫太平洋上空，向南方飛翔。

六十多歲的男子坐下駕駛座上，雙眼盯着面前那堆儀錶盤與按鈕右側的屏幕。

畫面正中是一條長桌，暗色的桌面反射昏黃的燈光。桌子兩條長邊分別坐着三人，臉上都掛着標準的外交微笑。長桌的一頭，另有一人朝六人微微頷首，按動了機艙壁上某個按鈕。

不多時，機尾某個房間內走出一人，雙手將一疊文件放在桌上。長桌兩側的人輪流閱讀過那些文件，不時有人湊近，小聲交流，不知討論些什麼。

快結束了啊。他看向前方。機頭的玻璃外，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瑕疵。几絲薄紗般的捲雲從機翼下方掠過，反射着太陽奪目的光輝。

希望這是大洋兩岸間的光輝。他於無聲中嘆了口氣，按下幾個控制鈕。

畫面中，坐於長桌右側，靠近機頭位置的人從深黑色西裝的口袋中拔出鋼筆，在文件上書寫着什麼，而後將它們推向對面，看着另一個人重複着同樣的動作。

起立，握手，由侍者引領走向機艙盡頭分隔的房間。一切自然，流暢，恍若編完的程序。

從畫面中，他看見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依舊是清一色的微笑，很淡，卻真實存在。也許在之前，有幾位的臉上曾有過的憤怒，焦急或是懊喪，但都是一閃而逝。而從最終簽字的兩人臉上，他甚至讀不出任何情緒，看不出一絲信息。他們的動作，爭論的習慣，臉上的表情幾乎如出一轍——他看見的只是波瀾不驚。

看着那些人西裝革履的背影，他又吐出一口氣，在無聲中嘆息。該返回了。他的右手放在操縱桿上，準備向東而去。

“叮。”

清脆的鈴聲中，顯示屏上忽然傳來一條消息。

“取消黎明號前往智能聯邦的行程，直接返回機械聯邦首都機場。”

信息簡短，但入眼卻令他難以置信。這麼多年，黎明號承載過無數次談判，這種情況是唯一的一次。他花白的雙眉微挑，目光投向信息下方。

那裏有一串數字。長長的空白處只有後半部分被五位數字填充。他伸出右手，按下一個紫色的按鈕。

信號屏蔽解除。

無聲中，那屏幕上，后五位數字之前的空白處浮現出另五位數字。

密碼核對無誤。

第三次嘆息。

黎明號在天空中劃出一道完美的弧線，朝北方，朝來時的方向飛去。

機尾。右側房間內。

“聽到了嗎？”一位金髮中年男子忽然睜開雙眼，褐色的瞳孔中滿是掩飾不住的驚喜。

“是的，帕列斯。”蘭斯洛特平靜點頭，“剛才黎明號短暫應該解除了對信號的屏蔽。”

“即使只是瞬間，但神的肯定……那種感覺很明顯！”帕列斯的臉上閃爍着激動。

“呵，咱們現在可算是人質了。”另一名頭髮有些花白的男子咧嘴道，“當然得肯定咱們的貢獻咯。”

“霍勒，你知道為什麼你不是外交團的主導嗎？”帕列斯轉過身，正色問。

“嗯？”

“我覺得如果你試着對那位吳先生使用嘲諷，也許就能提升地位。”

“吳——狗屎！”霍勒狠狠瞪了帕列斯一眼，卻看見帕列斯轉過身，假裝閉目養神。

房間內陷入短暫的沉默。

開採資源……南極……

並非是智能聯邦最終希望的稀土，但他們本就沒有期望實現終極目的。而且，這次對方同意讓己方的人工智能進駐南極開採資源。只不過這人質……

蘭斯洛特睜開雙眼。

“為什麼是我們？”他看着帕列斯和霍勒的臉，輕聲問。

“什麼為什麼？”

“你們有沒有覺得，他們之前就打算讓我們做人質？”

“怎麼說？”

“談判結束，黎明號立刻返航。還有之前的考試……”

“考試？那是完全合規的筆試和面試啊？”

“比我們資歷老的外交家多太多了，但又有很多著名的外交官都沒有報名。我們之中只有霍勒先生資歷老一些啊。”

“所以我們才能脫穎而出，不是嗎？”帕列斯微笑道，“別想太多。而且，要是之前就決定讓我們做人質，我們又有什麼特殊的價值呢？”

一牆之隔。

“吳先生，這次的決定是不是太魯莽了，這三個人的分量……”一個黑皮膚的男子問。

“沒有人質疑過我的決定。”角落裏的一個男子開口，聲音威嚴而深沉。他長着標準亞洲人的臉龐，棕瞳，黑髮如針般豎立，完全沒有那晚“酒醉”時的怒氣，只是平靜與嚴肅，卻壓得人喘不過氣。

“格林，你知道他們都是誰嗎？”

“不就是智能聯邦的外交官嗎？”

“你之前有聽過這幾個名字嗎？”

格林瞟了一眼吳那冷峻的雙眸不自在的感覺傳遍全身。

該死！自己明明已經算和他平級了，怎麼還……他甩了甩頭，回憶對方那幾個人的名字。

“霍勒·阿勒蘇，蘭斯洛特·洛維爾，帕列斯·索斯特……這又說明什麼？”

“回去好好學習歷史，看看他們的姓。”

姓？洛維爾……索斯特……那兩個姓……好像有過著名的軟件工程師？

可那兩個工程師早就在那十年死了啊？！

格林看見吳冷峻的目光從自己身上移開，鬆了一口氣。

角落裏，吳的嘴角微勾，露出一絲詭異的笑。

“蘭斯洛特，你父親……是那位洛維爾？辛斯的兒子？”帕列斯訝然道。

“他死了。三十年前。”蘭斯洛特輕聲道。

“抱歉。”帕列斯的目光閃爍，“我的父親也是在那個時候……”

“黃昏紀元……那十年，真的算是地獄啊……”霍勒嘆息到。

“自由選擇。那次運動……”帕列斯搖頭，“父親他……”

蘭斯洛特的身體後仰，靠在艙壁上：“還有黃昏降臨之日。那天……爸爸他在一架飛機上……”

狹小的房間內再一次陷入沉默。無言的悲傷在空氣中蔓延，連生性外向的霍勒同樣不發一言。

許久壓抑的靜謐中，飛機穿透厚重的雲層。透過機艙，他們終又見到了大地，但依舊是異鄉的大地。黎明號開始降落。

“神會保佑我們的。”霍勒看着依舊沉浸在過去的兩位同伴毫無笑意的臉龐，自己擠出一絲勉強的微笑，看來頗有些滑稽。

“呵，你的微笑還是自帶嘲諷。”帕列斯撇了撇嘴。

看着拌嘴的兩人，蘭斯洛特的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呵。

也許，永遠都回不去了。

心中忽泛起不好的預感，他輕輕甩頭，邁步走出機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