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琵琶行
白玉台上,丹杏一曲女兒情驚艷了整個鬧春園,都沉寂在丹杏悠長的餘音之中,就連邊巴西卜也神經獃滯,淚水盈眶且不自知。
等丹杏最後一句惟剩夢縈魂牽唱罷,飄然離去,人們似乎還沉浸在女兒國女王那滿心盼望卻又求不得的哀苦之中,久久無法自拔。
“兄長,史九這次可真對兄長心服口服了,方才如果說執花尊者本身不懂曲調,以潯陽夜月入戲是無奈之舉,但兄長您可就是明知其然還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而更難得的是,竟還能僅以一曲就將一出本來平庸至極的戲目瞬間變的如此動人心弦,史九真愧不如也。”
史九敬先此刻難掩眼中敬佩之情,言辭更是發自肺腑。
旁邊郭楚望也是滿目驚嘆,也忍不住問道:“解元兄,敢問此曲得之何處,楚望可從沒聽過像這般平而緩卻又能如此情而深之曲,不知解元兄能否賜教?”
董解元聽完,卻苦笑一聲,擺了擺手,說道:
“二位賢弟,實不相瞞,此曲可並非出自老夫手筆,恰恰相反,前面賢弟所言這平庸至極才是老夫所作,而這最後一曲,乃是十大人專為明君所作,當時就連老夫也驚為天人,當世之上,能將此曲演繹到如此境地的,恐怕也只有明君一人而已。”
眾人一聽,又同時都把目光落在了十方的身上,而這時,丹杏也回到觀花廳,嬌杏一般的臉上竟也掛着晶瑩的淚珠,似乎還沉浸在那女王的角色之中。
等丹杏回到十方身邊坐下,十方這才微微一欠身,說道:“眾位,這實在是明君抽中這僧情一簽,我和解元被逼無奈,才聯手作了此曲,其實本身我並不懂音律,更不懂曲調,只不過是情由心生,再由情而發,我也斗膽敢問大活佛一句,這齣戲是否有違聖上那不敬僧道的禁令?”
說完,十方雙目緊盯邊巴西卜,其餘眾人也扭頭相視。
邊巴西卜此刻是神情寂寂,好半天才抬起頭來,和十方對視一眼,而後雙手合十,說道:
“南無觀世大自在菩薩,大人此戲中,聖僧不受美人富貴誘惑,求佛之心堅定不移,更無破戒思凡之事,自然不違聖上昌佛敬道之本意,而且更是將這求不得之情移於女王身上,也算切題,只不過,聖僧全本並無動情之念,和這僧情二字,似乎並不怎麼相符啊?”
眾人一聽,也不乏有人點頭符合,“大活佛說的是啊,聖僧自始至終都堅持佛心不改,的確不符僧情二字。”
十方卻微微一笑,眼望邊巴西卜,而後不經意間,又望了一眼史九敬先旁邊的阿丑,這才說道:
“大活佛,豈不聞最後梅先生那今生無緣,若有來世一句,三藏聖僧非是無情,而是有情,只因身在佛門,心有佛心,只能定下這來生之約,此乃舍小愛而存大愛,非是法不容情,卻正是法不外乎於情,只不過,此舉雖令人敬仰,但也正是身為聖賢而求不得之苦,不知大活佛以為如何?”
“大人言語滿含玄機,貧僧魯鈍,一時間尚無法領悟,待貧僧日後有所頓悟之時,再向大人請教。”
邊巴西卜臉上並未流露出絲毫內心所想,十方也只能無奈作罷,而章九喬卻是和史九敬先目光一對,微微皺起了眉頭。
“十大人和大活佛都是精通佛法之人,既然連大活佛都一時間無法領悟大人之言,我等這些俗人,自然更是難解其中奧義,依我看,倒不如先欣賞最後班妃的大軸戲,之後再由大人給我等解義如何?”
燕天下一看要冷場,急忙笑呵呵說道。
郭楚望和阿丑這時已經起身告退,去往白玉台,其他人也就不再多言,只有馮小小似笑非笑望了一眼十方和丹杏,淡淡說道:
“大人這一曲當真道盡了天下痴心女子的滿腔苦情,非是歷盡紅塵滄桑者,絕難寫出這等手筆,只不過,這曲詞是否有些不太吉利,尤其這可是大人專門為明君所作?”
丹杏聽馮小小這般一說,心中也是一緊,腦子裏登時想起昨夜十方唱這首女兒情時的情景,儘管十方唱的是無音不全,而且唱一句還要想半天,最後還是靠着胡古和董解元三人合力,才算譜出了整曲。
等胡古將整曲奏出,梅鳳鳴唱詞,丹杏瞬間就迷上了這曲女兒情,當時丹杏還問十方,是如何做出這等凄婉悠長的曲子的,十方卻苦笑着回了一句。
“杏兒,這不是你說的,因為我做了一首桃花詩,你就讓我也給你也做一篇嘛,其實我早在雨後村那晚,就給你作了這一曲,雖不是杏花,但卻是杏兒你。”
丹杏自然知道十方說的就是那一晚十方狠心別情,扔下自己無情離去,登時是感同身受一般。
因為當時丹杏真的也以為,就是因為這世間的高低貴賤,世俗清規,十方才不敢要自己,而自己滿心的柔情萬種,卻只能苦苦地望着他的背影遠去,而自從離開雨後村,丹杏幾乎每一晚都會夢到十方,當真只剩下夢縈魂牽。
這等有情有景,切膚之痛,自然能將這一曲演繹的淋漓盡致。
只不過,當時丹杏並沒有多想什麼,但此刻聽馮小小突然說此曲恐怕不太吉利,也忍不住心中一顫:“他送我此曲此詞,難道日後我和他也要……不,絕不會的,決不會的。”
而十方此刻已經知道馮小小其實就是冰哥所化,不禁也笑着回道:“小小姑娘,詞曲本為怡情,又並非箴言預言,如果連詩詞曲賦都不吉利,那些感懷悲情的詩人豈不是個個都不得善終了嗎?”
馮小小也只是禮貌一笑,不再多言,十方自然也沒再多說,和眾人一起望向白玉台,只有丹杏心中還在不停的告訴自己,一定不會的。
這時,就見郭楚望一身前朝官服,上到白玉台上,昂首直立,吟吟而歌曰: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史九賢弟這是化詩為戲,讓班妃欲演前朝司馬樂天的潯陽琵琶之行,只不過白樂天這千古名篇天下誰人不知,其中可並無男女情愛,更無鬼魂奇說,如果賢弟改的過於離譜,縱然曲詞美藻,但卻不免會失了本意。”
董解元雙目望台,口中對史九敬先說道。
“待兄長看下去就知道了,雖然史九這出天涯淪落人比不得十大人那一曲女兒情,但自問比之兄長那前半本戲,還是略有信心的。”
史九也沒回頭,手捻須髯,也望着白玉台。
儘管鬧春園中此刻已經沒人想看阿丑的戲了,都在爭執到底是碧桃還是丹杏最終會萬花奪魁,但郭楚望一登台,人們還是不自然的安靜了下來。
“想我白樂天,一心為國,卻因得罪朝中奸佞,被貶江州,一晃一年有餘,自問滿腹經綸,卻無報國之門,惜哉嘆哉!今日江邊送別故友,一時情生傷感,真不知何年何月,才有故友能送樂天於這潯陽江頭。”
郭楚望立於台前,仰望明月,孤懷感念,而這時,就聽琵琶一響,阿丑斜坐在一條花船的船頭,從桃林深處隨着那自聞春閣流向春滿塘的水道,漸漸飄到了白玉台前。
儘管阿丑的琵琶猶如天音,所唱南曲也猶如天籟,而且還用琵琶遮住了臉面,只是背對觀花廳和鬧春園,但還是響起了陣陣噓聲。
十方看不到阿丑的神情,但還是隱隱能看到阿丑的身子在陣陣噓聲中,不停地顫抖。
第一折江遇,第二折聽音,阿丑都沒有露臉,而第三折離魂,阿丑甚至一整折都沒有露面登台,只是靠着郭楚望的獨角戲,來演繹聽聞琵琶女已經憂鬱而亡,愁悲滿面。
儘管郭楚望的確演的是惟妙惟肖,無論曲調還是唱詞,皆是不俗,但依舊無法阻止下面人不停地喝倒彩,喊着讓阿丑別再上來了,趕緊決出頭名魁狀元。
在一片噓聲之中,第三折在郭楚望飾演的白樂天決定故地重遊,到潯陽江邊祭奠琵琶女,夜深眠於江上而結束。
第四折,郭楚望再次登台,這次並沒有唱,而是衝著觀花廳深深一躬,而後說道:“班妃有請承宣使十大人登台,同結第四折鬼泣。”
十方伸手輕輕拍了拍丹杏的手背,這才起身,出花廳登上白玉台。
這一次,可就沒人羨慕了,但也沒人起鬨喝倒彩了,而是各個目不轉睛地望着白玉台,都想看看這醜八怪最後會如何收場。
不少人心裏還想:“這醜八怪演鬼倒是本色出演,連妝都不用化,直接就是夜叉現世。”
甚至還有人憐憫起十方來了。
十方也像郭楚望之前那般,側坐於白玉台上,好似在船中卧眠一般。
這時,就聽幾聲如鬼魅輕吟的琵琶聲響起,阿丑依舊抱着琵琶,半遮顏面,但身上卻穿了一身黑衣,頭上頂了一段白紗,飄飄渺渺到了台上,距離十方三尺遠站定,似乎有人鬼殊途,不敢再上前一步之意。
一時間,十方望着阿丑,阿丑也從琵琶後面望着十方,彼此相對無言。
“乖乖,十大人是不是被嚇的都不會說話了,這醜八怪是真比鬼都可怕啊!”
“哈哈,還真有可能,這要是讓我碰上,別說跟鬼說話,早他媽嚇的扭頭就跑了。”
“跑?你往哪跑?那可是潯陽江上,你就不怕一頭栽死到江里,正好和這母夜叉湊成一對兒?嘿嘿。”
下面人一邊津津有味地胡扯,一邊也想看看這最後一折會如何收場。
“妹妹!”
十方坐起身來,眼望阿丑,用只有他們兩個能聽到的聲音叫道。
阿丑卻依舊一動不動,更沒有任何回應,只是透過半張臉,用一隻眼睛望着十方,從眼神中也看不出來有任何喜怒之色。
十方見阿丑沒反應,這才站起身來,剛想再上前叫一聲阿丑妹妹,卻見阿丑手指一動,弦音登時四起。
藉著弦音,阿丑也輕輕說了一句:“十哥哥,你先別動,聽我唱完,好嗎?”
十方聽阿丑這般一說,也就沒動,靜靜地望着阿丑,微微點了點頭。
阿丑依舊撥動着琵琶弦,奏響了一支悲切悠悠之曲。
“這是,妝枱秋思?!”
觀花廳中,董解元的臉當時就沉了下來,轉頭望了一眼丹杏,而後語氣不善地衝著史九敬先說道:
“史九賢弟,這妝枱秋思可不是南區北調,入戲曲牌,而是古曲明君出塞中的一支,你讓班妃奏這明君套曲,倒是有何居心?!”
此刻,丹杏臉上也露出七分尷尬,三分不悅之色,因為這妝枱秋思是古曲明君出塞里的一曲,而丹杏就是以明君花名參選的萬花會,阿丑此刻用這妝枱秋思之曲,其意擺明了就是在挑釁丹杏,尤其還是在十方的面前。
不光觀花廳里的眾人聽出不對勁兒了,就連鬧春園中,也立刻起了一陣騷亂。
史九敬先臉上露出微微一笑,但語氣也是毫不客氣地說道:“兄長,執花尊者用潯江夜月,明君用女兒情,皆不是入戲曲牌,難道史九就不能效仿之嗎?”
“賢弟,執花尊者用潯江夜月,老夫管不着,但你用這妝枱秋思,其意昭然,老夫焉能坐而視之!”
眼看着史九和董解元就要吵了起來,葉夢得,蘇寶卿,丘山急忙相勸,燕天下卻眯着眼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而邊巴西卜還是低着頭,自從方才開始就是一副若有所思之態。
而台上,十方可不懂阿丑彈的是什麼曲子,更不知道其意為何,只是阿丑說了,聽她唱完,十方也只能裝作側耳傾聽之狀,同時心裏盤算,如何在有限的時間裏,能將阿丑說服,從而讓她能不被月下曇之法化妖。
“十哥哥,聽了。”
“暮暮朝朝一去不復返,好景似真復似夢幻。”
隨着琵琶弦音陡然高亢,阿丑是如怨如泣般唱道。
“消逝旦夕間,似水年華舊歡顏。”
“嗯?”十方微微一愣,漸漸已經聽出來,阿丑唱的是什麼意思了,說是琵琶女還魂夜會白樂天,倒不如說是當初自己和她相識那時的情景。
“歌衫冷,歡聲淡,寂寞琵琶對燈殘,我心亂彷徨,一夕匆匆別去,惟剩月明江水寒……”
阿丑這一曲唱罷,鬧春園中,人們紛紛高喊:“唱的是不錯,但還是快下去吧,辣眼睛啊!”
十方聽着下面起鬨之聲,眉頭也不禁一皺,但阿丑卻置若罔聞一般,手中依舊輕輕撥弄着琴弦,隨着幽怨的琵琶,也滿是幽怨地問了一句:
“十哥哥,你不喜歡阿丑,是不是就是因為阿丑長的太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