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法不外乎情
白玉台上,十方渾身無力,困頓在地,卻見從那桃花花瓣組成的花塔之中,飄出幾片殘瓣,浮於面前,而在那些花瓣上,各有一字,湊成了十哥哥救我一句,在十方眼前盤旋不止。
十方一看這五個字,再看在花塔中苦苦掙扎的碧桃,瞬間就覺得體內血脈上涌,登時一股冰氣由肚中直通四肢,而隨着這股冰氣,還有股巨大的力量也蔓延全身,立刻就和那股吸氣之力成了抗衡之勢。
十方陡然間氣息一挺,終於抬起手來,握住了腰間的軟竹竿,但等他剛想用力起身,外面那股吸力突然消失,蕩然無存。
十方這才猛然站起身,直奔花塔中的碧桃而去。
但還沒等十方到了花塔近前,就見那花塔往下一落,整就將碧桃埋在花瓣之中,在白玉台上堆成了一座花丘,猶如花冢一般。
“妹妹!”
十方伸手就在那花冢之中想要去抓碧桃,揚起無數花瓣,但等他整個身子都衝進了花冢之中,哪還有碧桃的身影,只有被他揚起的無數花瓣,無聲地飄落滿地。
十方還不死心,雙手依舊在殘留的花瓣中摸索尋找,但這時,那些花瓣卻如流水一般,滾滾從白玉台四面,流進了春滿塘中。
與此同時,半空中又響起了那個扮演高僧的戲子的聲音。
“花匠,你為人,她為妖,豈能結為夫婦,此乃天道之輪,不可執迷不悟,需知佛法無邊,本難容情,應及早悔悟,解除嗔痴,早登無色之界,善哉,善哉!”
隨着這戲子的聲音消散於空,就見碧桃和方才登台扮演花匠的笑奴,還有那扮演高僧的戲子,又一同走上了白玉賞花台。
碧桃此刻已經恢復了之前那冰冷的神情,到了目瞪口呆的十方面前,輕輕一揖,淡淡說道:“多謝大人不吝登台,與碧桃共演此戲。”
“妹妹!你……”十方一時間還沒緩過神來,本能就想再伸手去拉碧桃,好能問個清楚,卻見碧桃神情中透出極為厭惡之色,一轉身躲開十方,而後又到了台前,和落唱書其餘登台之人,同時向著台下鞠躬致謝。
這時,台下才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執花仙子演的太好了!”
答謝之後,碧桃再沒有看十方一眼,而是神情平淡地轉身下了賞花台,直奔觀花廳而去,那笑奴和高僧這才到了十方面前,拱手說道:“大人,戲已經演完了,還請大人先回花廳,下面不是就該明君登台了嗎?”
此刻所有人都望着白玉台,十方儘管心中如熱油烹水一般,但也只能強忍心急,在台上衝著下面一拱手,無奈下台去了。
台下也報以了震天響的掌聲,甚至還有不少人高喊:“十大人也演的很好啊!”
等十方沉着臉進了觀花廳,碧桃早就坐在邊巴西卜旁邊,依舊低頭無聲,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
董解元和丹杏上前接住十方,董解元低聲說道:“小心這是邊巴西卜亂你心神之計,你切不可自亂心神。”
十方微微點了點頭,便和丹杏也回到原位。
“執花尊者這齣戲,本已不俗,但史九可真沒想到,竟連十大人也能演的如此精湛不凡,最後這幕情劫,當真是情真意切,為點睛之筆,尤其是那種縱然明知天道不允,但卻依舊為情所執,令人感慨唏噓,只是天道之法,乃世之根本,非人力所能動搖,此戲本蘊意深遠,自此之後,必定傳唱天下,史九提議,咱們共敬執花尊者和十大人一杯,如何?”
十方端起酒杯,高聲說道,其餘人自然是同時舉杯,就連邊巴西卜和碧桃,也都舉起手中杯,以為敬酒。
雖然十方依舊心亂如麻,但此刻也只能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趁着葉夢得登台宣佈,下面將由明君陳杏兒登台獻壓軸大戲之時,郭楚望又沖碧桃說道:“楚望也沒想到,執花尊者竟能不依曲調曲牌,而將這古曲潯陽夜月編詞入戲,但卻渾然天成,將桃花妖那千年苦戀,終是求不得的苦情演繹的淋漓盡致,足是開了戲本之新先河了。”
碧桃也只是淡淡回道:“郭先生,碧桃本不懂曲調曲牌,只是昨日聽班妃姐姐那曲潯陽夜月婉轉流長,甚是喜愛,這才生搬硬套,哪敢當先生如此謬讚,只要先生和史仙長還有解元不笑話,碧桃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其餘人也紛紛讚歎,碧桃最後那曲默默記千年堪稱完美之作,雖不符任何南曲北調的宮調和曲牌,但卻極具感染力,與後面十方的花中尋妖相配更是珠聯璧合,就連董解元也不得不承認,此曲相當之妙。
而邊巴西卜這時卻笑道:“南無觀世大自在菩薩,尊者此戲實則是為了宣揚佛法無邊,無論入世出世,皆應依照天道人倫,此乃大義,諸位大人可千萬別本末倒置了啊,好了,下面就該明君登台,我等還是看明君風采為好。”
丹杏此刻已經由梅白二人相伴一同去往了白玉台,而董解元聽邊巴西卜這般一說,也笑着回道:
“大活佛所言極是,如此,那就請大活佛和執花尊者也好好欣賞一下明君這齣戲,正好這齣戲也有大義,但和執花尊者卻有不同,執花尊者所演為法不容情,而明妃這齣戲演的確是法不外乎人情。”
雖然方才鬧春園中大多數人並沒看出來什麼端倪,還真以為十方就是演戲,但觀花廳中的眾人可都心知肚明,這分明就是給了十方一個大大的下馬威,因而董解元也沒客氣,直接針鋒相對。
邊巴西卜一聽,也只是笑道:“哦?法不外乎人情?貧僧從來只聽過法不容情,可從沒聽過什麼法不外乎人情,這貧僧可要好好端詳,看看明君這齣戲,到底是怎麼個法不外乎人情,更要看看不外乎人情又是如何求不得的!”
“那就請大活佛細細觀賞吧!”
董解元話音剛落,就見白玉台上,梅鳳鳴身披袈裟,手握禪杖,登台亮相,這下,整個鬧春園瞬間就沒聲音了,因為誰都沒想到,一向只演正旦大青衣的梅鳳鳴,竟然演了個和尚上來。
但等梅鳳鳴一開嗓,鬧春園又瞬間沸騰起來。
“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歷盡了淼淼程途,漠漠平林,壘壘高山,滾滾大江,但見那寒雲慘霧和愁織,受不盡苦雨凄風帶怨長,雄關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缽一笠到西方。”
“梅先生從來都是正旦青衣做工,沒想到竟連老旦也唱的如此了得!”
人們驚嘆之餘,更是無不喝彩。
“貧僧奉聖王之命,前往西天拜佛求經,途徑西梁地界,天色正晚,眼見前方有一城池,正好前去投宿通關。”
隨着梅鳳鳴下台,楔子結束,邊巴西卜這才笑道:
“原來明君這齣戲,是取自聖僧三藏西行取經之典,想那三藏聖僧,歷盡千山萬水,取來大乘佛經,教化濟民,宣我佛門慈悲,最終功德圓滿,脫肉成佛,明君此典所選極妙,只不過,似乎和情一字並無干係吧?”
“大活佛莫急,看下去便知端倪。”
董解元卻是笑而不解。
丹杏這齣戲經董解元手筆,也是四折一楔子,這四折分別為面聖,傾心,賞花和離別。
等到第一折丹杏登台,與梅鳳鳴所扮三藏聖僧會面於金殿之上,眉目含情,邊巴西卜臉色就已經沉了下來。
再到第二折丹杏獨角之戲,於深宮之中,情愫暗生,和白蓮花所扮國師商議招贅三藏,之後便在第三折中,邀三藏賞花觀蝶於御花園中,互有曖昧之態,邊巴西卜可實在有些看不下去了。
“十大人,解元,當朝聖上有命,凡是涉及僧道之戲,嚴禁有破戒思凡之事,更何況三藏聖僧乃我沙門玄檀佛祖,如要與那西梁女王互生情愫,實乃對我佛門是極大的辱滅,甚至還有大不敬之罪啊!”
“大活佛且息雷霆之怒,待曲終之時,自有分曉。”
董解元又是不作任何解釋,邊巴西卜也只能面帶不悅,繼續看下去。
眼看着第三折結束,第四折開始,鬧春園中又開始無數人起鬨高喊十大人了,觀花廳中諸人除了碧桃和阿丑意外,也都望向十方,但十方這次卻是一動不動,並沒有起身的意思。
這時,梅鳳鳴再次登台,念道:“十大人特意吩咐,此一場他並不打算上台,只由鳳鳴和明君謝幕。”
眾人一聽十方不登台,不由得都有些詫異,畢竟,這可是萬花會的頭甲三元大戲,而且丹杏和十方的關係如今是眾所周知,更是應該登台支撐丹杏,而十方卻選擇不登台,人們登時議論起來。
“十大人不登台了,難不成是放棄這頭甲花魁了?”
“別說,還真有這種可能,畢竟,班妃是個醜八怪,只剩下明君和執花尊者二者取一,方才執花尊者表現太過驚艷,而明君這齣戲平淡無奇,要想扭轉乾坤,也已非十大人登個台就能完全扭轉的。”
人們是議論不休,甚至還有人心中暗想:“既然十大人不登台,那把這機會給我有多好。”
而這時,台上第四折開始,伴隨着鼓樂齊鳴之音,丹杏由眾多龍套陪伴着再次登上白玉台,這一折自然是三藏聖僧辭別女王,繼續西行,就見梅鳳鳴躬身向丹杏施禮,恭敬念道:“陛下,貧僧告辭,此去山高路遠,再無相見之日,望陛下保重!”
說完,梅鳳鳴就此轉身下台而去,那些扮做文武百官的龍套們也紛紛下台,白玉台上此刻只剩下丹杏一人。
“這什麼玩意兒啊?”
儘管這是鬧春園中大多數人的心聲,但畢竟沒人敢喊出來,因而台下是悄聲一片。
“大人,解元,難道這就完了?”邊巴西卜一臉疑惑望向十方和董解元,“貧僧可並沒有看出這何謂法不外乎人情,何謂求不得啊?”
這次董解元並沒有吭聲,而是十方冷冷回視着邊巴西卜。
“大活佛,還沒完呢,還有最後一小段,或許能解大活佛的疑惑。”
沒等十方話音落地,就聽鬧春園中響起一陣悠揚婉轉的古箏之聲,再看丹杏,形單影孤站在白玉台上,滿面凄然之色,雙目望向觀花廳,微啟朱唇,悠悠而歌。
“鴛鴦雙棲蝶雙飛,滿園春色惹人醉,悄悄問聖僧,女兒美不美,女兒美不美?”
這一聲猶如黃鸝啼江,清水穿石,隨着丹杏曼妙而又堅定的聲線響徹了整個鬧春園,瞬間就將所有人的目光又吸引到了台上。
“嗯,這是什麼曲調?”史九面帶驚奇,扭頭望向了郭楚望,而郭楚望也是滿面驚疑,伸手凌空彈指,好似撥弄琴弦一般,但與此同時卻連說了幾個“怪”字。
而這時,丹杏音調又是一揚,再唱出:“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只願天長地久,與我意中人兒緊相隨,奈何天,奈何緣,可嘆今生難如願。”
丹杏餘音未了,就見邊巴西卜身子猛然一顫,竟然站起身來,雙眼目不轉睛地盯着白玉台上的丹杏。
“哥哥,難道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了嗎?”丹杏這時又高聲叫道,凄苦之音猶如撕心裂肺一般。
與此同時,鬧春園也響起了梅鳳鳴似乎遠去的聲音,“今生無緣,若有來世……”
“若有來世……”邊巴西卜眼望白玉台,心中也不禁隨之顫聲念道:“若有來世,若有來世……”
觀花廳中,包括碧桃和阿丑,都已經把目光落在了丹杏身上,但只有十方,董解元,章九喬和史九敬先還有蘇寶卿,目光卻是一直盯着邊巴西卜。
而此刻,章九喬和史九敬先望向十方,十方和董解元卻望向了蘇寶卿,彼此眼中都有詢問之意,只有蘇寶卿,望着邊巴西卜,眉頭緊鎖,輕輕衝著十方擺了擺手。
十方也只能衝著章九喬和史九微微搖了搖頭。
而這時,丹杏再次開嗓,此刻聲音中滿含失落和凄涼,還有無盡的留戀不舍。
“道不盡聲聲珍重,默默地祝福平安,人間事常難遂人願,且看明月又有幾回圓,此去山高路遠,惟剩夢縈魂牽。”
一曲終了,但卻餘音在耳。
“說什麼王權富貴,怕什麼戒律清規,人間事常難遂人願,明月又有幾回圓,此去山高路遠,惟剩夢縈魂牽。”
邊巴西卜心中此刻也不停地重複着這幾句,竟都沒有察覺到,自己的雙目已然是熱淚盈眶。
“央金娜索,如有來世,我拓拔灲不懼王權貧富,更無畏鬼神佛祖,定會娶你為妻!”
PS:民國之前,有關西遊記的戲目,除了江流僧復仇報本一折唐僧為生角外,其餘西行戲目皆是老旦,所以日本把唐僧弄成女的,也並非完全是胡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