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陵游·終

番外:陵游·終

她不答我,我也能猜到幾分。

皇帝有那麼多嬪妃,他各個都愛,從不厚此薄彼,深諳中庸之道。

這宮中每一個女子,都曾深切而熱烈的迷戀過他。

他經驗頗豐,不是不懂怎樣做才算得對一個女子好。他是太懂了,才會如此有恃無恐。

婉兒於他而言,可能是心底里那個極重要過的人。

重要過五日,半載,或是一年?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我用十數年的時間,冷眼旁觀她所經歷的一切。

從期盼,到熾熱、灰心、歇斯底里、傷心欲絕,直到,放下了。

也是在她與皇帝徹底反目后,她才開始變得有幾分像從前。

她再不用刻意的去偽裝自己,再不用活成自己不喜歡的模樣。

唯一不變的是,她與我總還是刻意保持着疏遠的距離。

她總與我說,我與她身份有別,讓我收了我不該有的心思。

可我聽得出她話里的意思,她是怕她對我有那麼一丁點的好,我便會難以自拔。

或許她也是如此,可她不希望我有事,就像我不希望她有事一樣。

到最後那日,我倆依然清醒克制着,乾淨的像是兩盞未經俗世侵染一眼便可望見底的清水。

可即便再乾淨的人,也逃不過旁人疑心生出的暗鬼。

我最怕皇帝對婉兒生出疑心,但我沒想到,有一天皇帝對婉兒最重的疑心,會是因我而生。

他僅因嘉妃三言兩語的挑撥,就負了那個對他數十載如一日悉心相待的女子。

實在荒唐。

那一日,他命御前的人前來拿我,他們將我關入暗室,不知對我施了多少刑罰,我那時已經不覺得痛了。

那暗室伸手不見五指,我看不見人影,只聽見有人說,要我認下和婉兒存了苟且之事,少受些皮肉之苦。

呵呵,皮肉之苦又算什麼?

婉兒此時所受之苦,像是被狗皇帝掏出了心來在油鍋里慢慢兒煎炸着,她比我苦十倍,我怎能忍心讓她再苦?

我定是隻字片語也不會認的。

流水的刑具再一次招呼在我身上,我咬着牙,即便吃痛,也不喚出聲來。

連執行的嬤嬤揮鞭打累了,都喘着粗氣說了一聲:“當真是沒見過這麼硬的骨頭。”

從我口中問不出分毫,一直在乾清宮等着證供的皇帝似乎也急了。

他命人將我帶往御前,我那時眼裏看不到旁人,我只能看見婉兒立在殿內,與皇帝怒目相對。

她見我傷重至此,眼眶一霎發紅,忍不住要落淚。

我想起從前在府邸,我偷着帶她出去玩兒,每每被大人發現后,都逃不過一頓毒打。

那時婉兒見我受打,一如現下,哭得梨花帶雨。

我用盡餘力沖她搖一搖頭,擠弄着眉眼。我在用彼此的默契告訴她,你不能哭。

她為了我,與皇帝生了好大的爭執。嘉妃在一旁添油加醋,直欲置婉兒於死地。

我恨毒了她,我巴不能用刀抹了她的脖,讓她閉上那張狗嘴,莫再玷污婉兒一句。

我伺候皇帝時日也久了,明白怎樣的說辭,可以觸動到身為帝王的他最為敏感的神經。

於是,我開始口出污言穢語,直說我與嘉妃存了苟且之事。

事無巨細說得清楚明白,連嘉妃身上隱秘處哪裏生了胎記也說得一清二楚。

皇帝看着嘉妃的目光,從愛憐變成了疑竇橫生。我知道,我能成事。

我這條命,本就是大人救回來,是屬於鈕祜祿府的。

如今若能為護着婉兒而死,我心歡喜。

我本以為皇帝會盛怒處死我,可他並未如此。

他命人將我帶回廡房,更令太醫來細心替我療傷,保我性命。

我知道,他定有更深、更惡的謀算。他不會放過我。

漏夜時分,嘉妃提着食盒前來探我。

紅木食盒裏頭擱着幾道製作精美的膳食,還氤氳着騰騰熱氣。

那一瞬,我甚至還有些慶幸。

幸好,來了斷我性命之人,並不是婉兒。

嘉妃將我當做她從前的戀人,與我喋喋不休了許多,可我一句也未聽進去,我大口大口進着飯菜,只希望快些毒發身亡。

只有我死了,才能保婉兒周全。

我用畢飯菜后,嘉妃在一旁候着我毒發。她侯了許久,我仍毫髮無損坐在原地。

我與她帶着滿目的驚疑對視一眼,門外李檢催促着,她這才走了。

第二天一早,婉兒來廡房中尋我。

她讓我替她斟了一盞酒,一飲而盡。

她與我說了許多,更在最後一刻,毫無保留的與我說出了她藏匿在心中多年的情感。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在她心裏。

她哭了,我還笑她傻。

皇帝叫她來,定是為了取我性命,試探真假。我來不及問她毒物在何處,就見她從袖間取出一藥丸來,一仰頭服下。

我慌極了,她為何這般傻?

我拚命催促她將那毒物吐出來,我告訴她,她若身死,我必不獨活。

好在,好在。

毒發之人是我。

胃中有壓抑不住的翻湧之感,一口一口溫熱的血從喉頭咔出。

而婉兒,她無事,毫髮無損。

我發誓,這是我一生中,打心底里最歡愉的時刻。

我終於,同爹一樣,在最緊要的時候,護住了自己心愛的女子。

這一生,我能予她的並不多,也只能護她到這兒而已了。

我覺得不夠,遠遠兒不夠。

在我氣力越來越弱,即將斷氣而去的那一刻,我腦海中浮現出昔日於府邸時的場景。

婉兒與我說,她母親常在有人時叫大人老爺,無人時叫大人夫君,覺得有趣。

於是她說,以後有人時我叫你陵游哥哥,無人時我叫你夫君如何?

她說罷,當真喚了我一句夫君。

那麼此生至此,我還有無憾事?

再沒有了,原來早在那樣早的時候,她已成了我的妻。

我是一個從不信玄妙之事的人,甚至連佛堂也未入過一次。

可此刻,我卻希望世上當真有玄妙之事——我希望,人能有來世。

你可以不認得我,但我需得一眼認出你來。

我再沒有顧慮,沒有負擔,丟掉那些自卑的情緒,可以勇敢牽起你的手,帶你離去。

婉兒,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都願相對你一人,兩相永不生厭。

就像你我都喜歡的辛夷。

你瞧,此時正是辛夷盛開滿樹的季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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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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