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白玉城外,有家茶肆,褪色的旗幟歪歪斜斜的插在簡易的草棚上迎風搖曳。
“小二,給我燙一壺酒,上一斤羊肉。”
許是寒風獵獵,明明才清晨,一向冷清的茶肆已然擠滿了江湖打扮的旅人。
沒人管的茶肆,茶酒都賣,像今日這般霜寒天,熱氣騰騰的酒總賣得比往日更好一些。
等到酒酣身暖,避雨的旅人免不了就閑聊起城裏城外的八卦。
比起市井小兒的家長里短,顯然是上等人的樂子更抓人耳。
“你聽說沒,雷家二小姐和謝家退親了。”
“我早就知道了,雷家二小姐測出單靈根,當天,雷家人就上了謝家門,敲鑼打鼓把這婚事給退了。”
接過話茬的是個瘦削的中年男人,身上穿了件寬寬大大的灰色道袍,山羊鬍須。
提到單靈根,雲舟這兩個詞的時候,灰袍道人一雙細縫眼都睜大幾分,滿目艷羨。
“可憐了謝家小郎君了,又被退婚,他這都是第幾回被退婚了。”
搭腔的是個頗為富態的年輕男子,面白無須,珠圓玉潤,一臉的福相,可惜話語中帶着促狹,顯然是在幸災樂禍。
“這都第四回了,謝小郎君怕是這輩子鰥寡孤獨的命咯……”
打趣到後面,有人控制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一說那倒霉的謝小郎君波瀾起伏的退婚生活,茶肆里頓時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着旅人們講起謝小郎君的四段(退)婚史,茶肆的角落裏,一個戴着斗笠,喝了一杯茶的年輕郎君放下手中茶杯,用沙啞怪異的嗓音道:“小二,結賬。”
“好嘞,承惠二十文。”
霜寒天,茶肆一壺茶便要二十文。
那年輕郎君伸出細白兩根手指,從布兜里數出幾個泛綠的銅子。
就這樣,銅子落在桌上的時候,還伴隨着長長一聲嘆息,好像怪捨不得似的。
他拎着包裹離開,一腳深一腳淺的往外走着,沒引起什麼人的注意。
這角落裏窩着的小郎君裹在一件灰撲撲的褂子裏,拎着的布包裹也是癟癟的一個,這般只喝一壺最便宜的茶的窮鬼,連被人打劫的價值都沒有。
等離城外茶肆遠了,小道上再也見不到半個旅人,“窮郎君”這才抖了抖包裹,尋了一棵盤根錯節的大樹,把包裹布一墊,從儲物戒摸出香噴噴的點心,溫好的一壺熱茶。
有冷風吹起薄紗,斗笠下露出一張比雷家小姐更配得上天仙這個稱號的臉。
這避開人的年輕郎君不是旁人,正是先前眾人取笑的對象,被退婚四次的謝燃燈。
白玉京背靠仙山,有五大家族鎮守。
王謝顧雷江,王家為首,謝家次之。
雖是凡間界,但每隔五年,便會有仙人乘雲舟而下,從凡界挑選有靈根的弟子。
凡界靈氣稀薄,能入仙門者,數萬難出其一。
但五大家族則不然,因為祖上仙人多,這家族子弟能入仙門中人眾多。
能生在謝家,縱使達不上入仙門的標準,也是勝過萬千凡人。
主家嫡系在家族之中則遠遠勝過旁系。
謝燃燈作為謝家嫡系,前頭有個天靈根的嫡親兄長。
在他沒有出生之前,家族便對他寄予厚望,偏生驗過靈根之後,和前者一母同胞的謝小郎君卻成個十足的廢物,多少靈丹妙藥都改不了的那種。
他定下的第一門婚事,是王家嫡女,乃是謝燃燈生母同手帕交指腹為婚。
王家嫡女五歲的時候,測出靈根,要登仙途,便同謝燃燈斷了這段塵緣。
謝燃燈身上畢竟還流着仙道家族的血脈,有生出“仙人”後代的機會,存在廢物利用的價值,因此之故,謝母給他定了第二樁婚事。
謝燃燈第二樁婚事,仍是王家人,結果因緣際會,人家結了仙緣,把他這個註定和長生無緣的人甩在了身後。
第三段……不提也罷。
直到前幾日,謝燃燈二十歲生辰剛過不久,測靈根的仙人來了四趟,帶走了他第四位未婚妻。
這位雷家小姐,之前分明測了幾回,是個同他差不離的“廢物”。
雖然謝燃燈沒什麼本事,但他掐指一算,再這麼下去,他就要成大家小姐們刷機緣的工具郎君,遲早同記憶中一般,發展成白玉京里裡外外的笑柄。
他回來的不是時候,婚約已經退了四次,好在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謝燃燈擦擦唇邊油漬,吃飽喝足,繼續上路。
他實在不想再退第五次婚,方才收拾了包裹,留下紙條,連伺候的下人都不帶,悄然離家。
因了沒有靈力,謝燃燈無法動用那些攻擊性的靈器法寶,但是被動性質的基礎寶物能用。
灰撲撲的衣物里裹得是不染纖塵的仙家法衣。
刀槍不入,凡夫俗子輕易奈何他不得。
除此之外,他的胸前還貼身藏了一枚玉佩,那是親生兄長帶回來的儲物袋,早已滴血認主。
這是凡界能夠承受的好東西。
裏頭滿滿當當裝的都是謝燃燈的家當,其中四位未婚妻家中賠禮還佔了不少分量。
儘管被人看作家族的廢物,謝燃燈卻並沒有受到虧待,托生母和嫡兄的福,吃穿用度一慣是府上最好的。
他打扮得如此低調,就是為了避開謝家的耳目。
在白玉京方圓數百里之內,謝家尋他輕而易舉,但是江山十四洲,出了白玉京之後,謝家的手卻也伸不到那麼長。
反正他對謝家來說,只是個讓他們丟臉,蒙受污名的廢物,不如劃清界限,對彼此都好。
謝家沒了丟人的廢物嫡子,而他可以做個混吃等死的凡人,不用承受太多的希冀。
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
吃飽喝足,謝燃燈收拾好包裹。
他吃的是酥餅,外面的千層酥皮,又香又脆,就是吃起來的時候再怎麼動作優雅,也會簌簌直掉餅屑。
謝燃燈最後吃的是個桂花餅,飲了一口清茶,用托餅屑的油紙包着,半點沒落到地上。
最普通的薄油紙,包裹着些許碎餅屑,被摺疊成四四方方的樣子。
謝燃燈拿小鋤頭在地上刨了一個坑,把紙包埋在坑裏,再填上土,均勻地撒上一把落葉。
他拍了拍手,氣味被掩蓋起來,很完美。
做完這一切之後,謝燃燈又把自己費了重金請人打造的面具一層層戴上。
里三層外三層,摘了他的斗笠,還有他的易容。
儲物戒里其實有改變面貌的藥丸,裏面蘊含的靈氣很少,就算是他這種靈脈堵塞的廢物也能用。
吃了一顆之後,他在旁人眼中會全身變樣,可男可女,可胖可瘦,可老可少。
除非是那些修鍊仙法的仙人,按照兄長的話來說,是修道之人,普通凡人根本看不出他的面貌。
只是日後他要脫離謝家,好東西越用越少,謝燃燈精打細算,準備節省點。
在山間小路上走着,謝燃燈撿了根拳頭粗細的樹枝。
若是碰到熟面孔,還能拄着根樹枝裝瘸糊弄。
不過大概是他多慮了,從出城到現在,一路上他都沒有碰到一個熟人。
過了圍着白玉京的一座小城,也沒有從過往的旅客當中聽到半句謝家尋他的消息。
謝燃燈並不氣惱,也並未太過傷心。
上一世,他得了謝家的好處,卻也被迫這個大家族牢牢困在網中,承擔起謝家子弟責任。
這一世,謝燃燈只想做個單純快活的普通人。
按照自己的想法,痛痛快快活上幾十年,也比窩窩囊囊憋屈活幾百年強。
趕了一天的路,謝燃燈翻山越嶺,不知不覺,天色漸黑。
夜間行路多有不變,他又是肉/體凡胎,乾脆在山間的一座破廟停了下來。
這破廟荒廢許久,大堂之內堆積了厚厚的灰塵,佛像上遍佈蛛網。
這是尊銅鑄的佛像,金漆脫落大半,渾身銹跡斑斑。
謝燃燈翻出把笤帚,刷刷地把那些毛茸茸的小傢伙掃了出去。
把破廟用板子遮住,挪動前方的佛像,又在門上與佛像之間系了鈴鐺,謝燃燈方從儲物袋中搬出一張鋪着被褥的雕花大床。
一張床,配一床薄被,一個枕頭。
謝燃燈認床,別的東西只要有錢,離開了白玉京之後都可以買新的。
可睡不好,吃不飽,哪有力氣趕路。
他只是想要離開謝家,擁有獨立自主的生活,並不是出來吃苦。
走的時候,謝燃燈順帶把自己的卧房搬空了。
夜間的涼風從毫無遮擋的窗戶吹了進來,蓋着薄被的青年沉沉陷入夢境之中。
叮零噹啷,佛像前的鈴鐺瘋狂的響了起來。
“誰?!”
謝燃燈被驚醒,第一時間把床和枕頭收回去,他握緊了匕首,手中攢好了一大堆藥瓶。
這都是他防身的東西。
鈴鐺的聲響驚動了廟外的不速之客,那雙赤紅的眼睛清明了一瞬,重新歸於渾噩之中。
謝燃燈藏了起來,目光看向廟外。
出現在月光下的,是一道瘦弱纖細的身影。
那是一個赤着雙足,披頭散髮的“乞兒”
他的衣着襤褸,破破爛爛的深色衣物上遍佈大塊褐色臟污。
“乞兒”的指甲縫中全部都是差不多的污濁。
謝燃燈稍稍鬆了口氣,一個看起來很瘦弱的小乞丐,應該造不成他的威脅。
乞丐們沒有地方睡,來破廟躲避風雨再正常不過。
月光昏暗,他並沒有看清那些污濁的真面目。
那並不是什麼泥巴,而是乾涸的血。
在“乞兒”來的路上,躺了一地的屍體。
謝燃燈呼出一口氣,乞兒的眼睛望了過來。
那是一雙赤色的眼,謝燃燈汗毛倒豎,瞬間被死亡陰影籠罩。
“狗賊看招!”
他大吼一聲,先聲奪人,然後趁機把手中的匕首用了投擲了出去。
謝燃燈是對準對方的腿扔的,他只是想讓小乞兒暫時喪失行動力,並不打算取人性命。
下一刻,小乞兒接住了匕首,細長手指一夾,動作那叫一個穩穩噹噹。
他看都沒看一眼,反手對準謝燃燈扔了回來,那匕首夾雜着破空聲,直接砸穿了謝燃燈身後那座掉了金漆的佛像,留下一個孔洞。
謝燃燈倒吸一口冷氣,要不是他躲得及時,那刀就不會是削掉他的一縷頭髮,而是切斷他的脖子。
他身上穿着軟甲,被砍了頭卻是不能活的。
幸得上天垂憐,謝燃燈有了重新選擇人生的機會。
重活不過一月,今日決不能命喪此處。
謝燃燈不斷的把儲物戒里的東西扔出去。
但都被小怪物躲開。
最後,謝燃燈祭出了心愛的大床。
在對方劈碎床板的的時候,趁機把手中的藥瓶紛紛扔了出去。
一陣五顏六色的煙霧籠罩破廟,那小乞丐晃了晃,終於倒了下去。
屏息凝神的謝燃燈鬆了一口氣。
他撿了被劈開的床板,小心翼翼的戳了戳地上軟綿綿的一坨。
對方一動不動。
把這人留在這裏太危險了,若是對方發瘋,禍害了過往行人就不好了。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謝燃燈從儲物戒翻出麻繩一卷,打算先把人捆起來,明日順路交於官府。
他走到小乞丐的身邊,正準備動作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異香。
這個香味!
謝燃燈臉色一變,連忙捂住口鼻。
但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他晃了晃身體,跟着倒了下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光大亮。
山林里的小鳥啾啾的叫着,謝燃燈渾身酸痛,彷彿昨日同人狠狠打了一架。
昨夜他做了個古怪的夢境,夢裏先是同人激烈打鬥,後面不慎中招,做了些沒羞沒躁的事情。
錯覺,都是錯覺。
他這不是好端端躺着床上,懷中還抱着枕頭,昨日不知何時枕頭到了懷中。
謝燃燈捏了捏,枕頭軟乎乎的,十分光滑細膩。
等等,玉制的枕頭,如何會軟乎乎。
謝燃燈驚恐睜眼,視死如歸的低頭一看,懷裏摟着的哪是什麼枕頭,分明是一顆毛茸茸的人頭!
慶幸的是,這顆人頭還是好端端的長在脖子上,只是隨意一瞄,脖子以下不能描寫的部位遍佈曖昧紅痕,嚴重的地方甚至青青紫紫,在白皙的膚色襯托下,尤為鮮明刺眼。
謝燃燈推開懷中人,驚恐跳起來。這才發現,不僅床在昨日沒了,身上的衣服也跟着沒了。
周圍一堆破布碎片,看料子正是他身上穿的。
他的後背火辣辣的,腹部還有貓爪似的抓痕。
離家出走不過一夜,謝燃燈失去了他守了足足兩世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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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文撒花
發18個小紅包慶祝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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