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

“葉嬸子，出去買菜啊？”

“是呢！我家兒媳婦在綉庄接了活計，我得多買點好吃的給她補補。”穿着粗布衣裳的大娘笑着回答，臉上的皺紋都更加深刻卻一掃往日愁苦。她彎了十幾年的背都挺直了，只覺得這輩子從來沒這麼開心過。

“她們家真是好運氣呀！”街坊鄰居看着葉大娘遠去的背影，羨慕嫉妒的感嘆道。

旁邊的人轉過身：“那也是她們娘幾個前些年的日子太難過了，怕是老天爺也看不過去想要補償吧。”

說來有幾分唏噓，但月關像是葉大娘一家這樣情況的實在太多了。

她二十來歲時丈夫被徵兵，上了戰場后就一去不回，留下一個遺腹子，靠着自己省吃儉用替人縫補漿洗把兒子拉扯大，好不容易給他娶了個媳婦兒，躲掉了徵兵，卻在一次幫派混戰中被拉去湊人頭，血流了一街，最後連屍體都沒找着。她的兒媳婦也重複了她的命運，更悲哀的是，她生下了一個女兒，葉家老老少少統共剩下的就是三個女人——在這個混亂的局勢里，她們沒有一天是不提心弔膽戰戰兢兢的，每當夜晚屋外傳來一點動靜，葉大娘和兒媳婦就會立刻驚醒，抽出枕頭下面的剪刀，睜着眼提着膽過完一夜。

不是沒有人想吃絕戶，或者僅僅是看幾個女人就動了歹念，但憑着些微運氣和出門掩頭遮臉的小心謹慎，加上鄰里鄰外時不時幫襯一把，好歹也在這亂世中活了下來。可她們靠這沒日沒夜的零工攢不下錢財，不說葉大娘比同齡人看着老了十幾歲，葉家的小女兒七八歲的年紀也比五六歲還要瘦小。

“把這些碎布頭帶回去給小娟兒縫鞋底吧。”

葉家媳婦慌亂的搖頭拒絕：“不不，這怎麼行呢，平日裏姐姐們已經很照顧我了，我怎麼好再拿這些......”

余姐安撫的笑了笑，她是綉坊的領事人，大家都很信服她：“這些碎布留在這也沒什麼用處，而且你近來表現的很好，綉品針線是客人都誇過的，我已經和徐管事申請過了，每月都會評選出最優秀的綉娘，發放額外的獎金。這個月已經選出是你了，這點東西和獎金比起來不算什麼。”

旁人聽見了雖有羨慕但也跟着勸到：“是啊，葉家妹妹，你的綉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若你不好意思就教教我們你的獨家綉法，讓我們也爭一爭獎金。”

葉家媳婦心裏暖融融的，認真點點頭，發誓一定要好好為綉坊工作。

她提着一大袋布頭走出門，剛好碰上買菜回來的婆婆。葉大娘看到兒媳婦也很是高興：“我把小娟兒托給隔壁的王大姐照顧了，今天去買了些好菜，咱們中午吃肉！”

葉家媳婦想說不必這樣鋪張，葉大娘看出她的心思：“現在咱們的日子過得好了，以後也會越來越好的。再說，買這肉不僅是為了慶祝你的營生，我孫女兒也要好好補補。”

葉家媳婦想到余姐承諾的獎金和這個月已經預支的銀錢，再想到女兒瘦瘦小小的樣子，也用力點了點頭。

她們走過城門，城牆上還有雇傭來的壯勞力在砌牆，原本不高不矮的牆門已經拔地而起，肉眼可見的氣勢恢宏。而在城門外還有人在挖護城的溝渠，因為每日都有工錢，還管飯管飽，原本由於幫派瓦解而失去了生活來源的青壯年紛紛加入。他們褪去了幫派加身的凶名，本來和普通人也沒什麼區別。

“好了好了，大傢伙兒都先歇一歇，吃完午飯再繼續！”一個中年模樣蓄鬚的男子大聲喊。

“曹先生，我們幹完這一層再下來吶！早上吃的四個大饅頭還不餓嘞！”赤膊的青年擦着額頭上的汗，咧嘴笑道。其他人紛紛應和。

他們往日在威脅下被迫加入幫派，看起來威風，實則做的都是苦力，待遇差又要在奉命欺壓百姓時飽受良心的折磨，而現在加入了月關官府建立的幾支城池基建隊伍里，憑着自己的力氣掙活，雖然累，但也踏實。而且負責監督城防建設的曹先生在姜寨主的囑咐下，非但不像一般官吏那樣趕着他們拚命勞作，反而比他們自己還擔心過於辛苦而勞損身體。

雖然沒有明說，但月關的百姓們都是非常感激李謙和姜弦的。他們或自己加入了組建起來的施工隊，或者身邊的親人朋友報名徵兵入伍訓練，連被認為要在家相夫教子的女人們也能發揮一技之長，去到綉坊，酒坊，制衣坊等等賺取家用，只要勤勞肯干，都能靠自己的雙手過上飽足的生活。這在從前是不可想像的。

“聽說姜寨主要推廣什麼新糧食？”葉大娘向兒媳婦詢問她在街頭巷尾聽到的流言。

葉家媳婦因為在綉坊能接觸到寨子裏的人，自然也知曉了這個沒有被刻意隱瞞的消息：“聽余姐說，是寨主在番邦運往西域的作物中發現的，產量很高呢！如果我們大家都種上這種新糧食，就不用擔心再挨餓了！”

“真有這種好事？為什麼以前沒聽說過......是了，也只有姜寨主這樣的神仙人物才能發現，說不定就是他賜給我們的呢......”

葉家媳婦搖搖她的手：“哎呀娘，可別這樣說......”可她自己心裏實際上也是相信姜弦就是上天派來拯救月關的。

葉大娘笑眯眯的，快走到家門口，看到跑出來等待的小孫女，更是一把攬住了她。

“奶奶！娘！”小娟兒生的瘦瘦小小，面容乖巧，看到娘親和奶奶回家飛快的跑出來。

她聽到今天有肉吃更是眼睛發亮，到了餐桌上卻使勁把肉夾給另外兩個長輩。葉家媳婦又把肉夾給婆婆，葉大娘把來自兩邊的肉都夾回去之後開口：“以後我們吃肉的日子還多着呢，別夾來夾去的了，快吃！”

小娟兒這才小心翼翼的把一小塊帶着皮的肥肉放進嘴裏，吃的連眼睛都眯了起來。

肉里沒放什麼調料，但對於從來沒有吃過的孩子來說，已經是天大的美味了。葉大娘眼睛熱了熱，掩飾的吃了口飯。

小娟兒在咽下肉之後才說：“以後我也可以和小虎子說我吃過肉了！他之前還笑我不能讀書，但我聽小蓮姐姐說，姜寨主和城主建了一個女孩子也可以讀的學堂，娘，我能去上學嗎？”

葉家媳婦一愣，她還沒有接受這過於匪夷所思的話，就先算着上學所需要的銀兩——聽說私塾都是很貴的。

葉大娘看到孫女害怕說錯話的神情，暗中拍了一下兒媳婦，一邊抱起小娟兒：“別擔心，你想上，奶奶和你娘一定會讓小娟兒上學堂的。”

“娘，你說這是真的嗎？我從沒有聽過女子可以入學的！”

“哎呀是真的是真的！”說話的人從前院走過來，正是隔壁的王嬸，她也有個女兒，因為跟爹學過管賬，在姜弦統一招募人才的時候被選上聘用為財政錢糧管理的人員——在大多數老百姓的心裏這就是當官了，雖然女人被聘用當選引起了不少閑話，但在月關這種地方男女大防比不上活命重要，所以在看到王家女兒每月能往回家帶幾兩銀子的時候這些非議很快變成了羨慕。

也因此，王嬸的話在鄰居中是很有影響力的，一旦她開口確定的話，十有八九都是真的。

“我說侄媳婦，你啊不用擔心銀子，我們妮兒說，寨主和城主打算建一個不用交束脩的私塾，男孩女孩都可以上學，學成了通過考試還能直接當官！”

葉大娘手指發顫，不比葉家媳婦平靜到哪去：“......好事！好事啊！”她像哭又像笑，貼着小娟兒的額頭。她從來沒有嫌棄過孫女，儘管其他人都會為她可惜為什麼小娟兒不是個男孩，她擔心的只是沒了她和兒媳婦之後，她一個女孩子在這個吃人的世道怎麼活下去。

她們可以教她繡花，教她種菜，教她相夫教子，但這些傳統的根植於女人骨子裏的本分與技能似乎只是她們在漂泊中抓住的一根浮木，什麼時候浪頭打來，就會瞬間傾覆——直到現在——她終於明白一直橫亘在她心中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念頭是什麼了。

她的孫女不比任何男孩子差，她也該上學堂——上學讀書，這是刻在百姓心目中唯一能夠改變命運的途徑。葉大娘又一次產生了哭泣的衝動，她隱隱明白，姜弦正在進行的是一件多麼偉大的變革。

這也是姜弦想要做到的，不僅是為了那些被寄予厚望的男孩，她希望讓更多女人識字讀書明理，一點一點掌控自己的命運。

小娟兒沒怎麼聽懂，但也知道自己能去上學了，她興奮道：“我以後也要像妮兒姐姐那樣，替城主管賬！”

王嬸的臉色突然暗下來：“別提了，你妮兒姐姐已經不在官府里了。”

葉大娘焦急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這妮子瞞着我們偷偷去參軍啦！”

“說是姜寨主讓徐娘子和兩位姑娘組建的娘子軍！”

“你說說！女子怎麼能參軍打仗呢！”

*

“這......這簡直荒唐！”荒唐透頂！聞所未聞！匪夷所思！

雖然韋一關沒有言明，但姜弦從他的臉上可以讀出來。她轉頭看李謙，想知道他是什麼態度。

李謙神色平靜，完全看不出內心的驚濤駭浪：“我認為此事可行，姜家的少將軍不就是以女子身份稱帥，逼得梁國節節敗退嗎？”

姜弦措不及防被點到名，心裏說不上是什麼感覺。

韋一關：“這能一樣嗎？！姜少將軍那樣的人物百年一遇，大多數女子的體力總歸比不上男子，這與讓她們去送死有何異？”

他們雖然在月關，但有關姜弦的事迹也聽過不少，不僅是因為姜家軍曾經帶給月關難得的安寧，也是因為她的橫空出世實在是舉世皆驚。韋一關承認有些女子不輸男子，但姜殷難道認為這樣的人物一抓一大把嗎？月關雖然缺人，軍隊雖然少兵，也不至於這樣異想天開吧。

“而且姜寨主，就算您發佈招帖，難道會有女子願意參加？”

姜弦：“那便讓我們試試。”

第二天，看着徵兵處人山人海的情景，韋一關沉默了，仔細看那些女子的樣子，竟然沒有一個是不願的，反倒爭先恐後躍躍欲試。

“我知道您的圖謀不僅於月關此地，往後衝鋒陷陣少不了將士跟隨......”他也見到了現在軍營里那些原本的士兵加上應徵入伍的青壯年和被收編的幫派分子在姜弦異常嫻熟的治軍手段下煥然一新的景象，“但將女子與男子放在一塊，實在不妥啊。況且讓這麼一支娘子軍上場殺敵，這......”

姜弦沒有試圖說服他，有些事，只有將結果切切實實擺在他人眼前，才是最好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