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世間都說壞事做多了,會遭天打雷劈,但本宮主活了這麼久,還真沒見過幾個遭天打雷劈的。

但,我卻是個甚倒霉的。做了大半生好事沒享什麼福吧,唯一一次做了個壞事,便生生嘗了嘗這天打雷劈的滋味,委實嗚呼哀哉。

不多不少十七道天雷,足以將我劈得譬如那架上的烤鴨一般,死的不能再死了。

但我沒想到我還能活過來

這事情乃是這般:在一個涼風習習的下午,不才在下本宮主我頂了個昏昏沉沉的腦子從草叢中做起來,開始十分認真地參着三個甚具佛理的問題。

我是誰?我在哪兒?這是什麼鬼地方?!!

將自己腦子中的記憶往回倒了倒,終於想起了些十分要緊的事。

我叫白清陌,亦稱軒轅澈,乃是雲霓一境雲霓宮主。六界慣稱我一句火神尊上,不過現在我的名分又多了一個,只是並不怎麼好聽。

至於我是如何死的嘛,這還要提起仙族一次極不成功的圍剿。不成功到何等呢?仙族雜氣麻八地來了三萬來人本想在葬雪灘將那妖神給滅了,不想卻激起那妖神的滔天怒火,入了魔后一場大火將這三萬仙兵仙將焚了個乾淨。

這殺千刀的妖神便是不才在下小女子我。

至於我為什麼入魔……我這才想起另一件事。

四下皆靜,我站起身來,默了許久,忽的一拳砸向了一旁一棵極其無辜的老松樹。松樹一下劈做兩段,我指節處亦鮮血淋漓。

靠!那個孫子閑的胃疼將老娘喚醒的?

還不如不醒呢!!!

咒罵了幾句終是無果,也意識到心中那人終究是走了,一時胸中氣悶得緊,趕着喉頭便湧上了一絲甜腥。

待我將那甜腥咽下,才開始思索另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

到底是誰把我喚醒的。

我走到水邊看了看我此刻的相貌,卻難得的驚得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就玩大發了!!!

都說一夜愁白頭,可也沒見着哪個真真白了頭的。我不過是死了一會,怎麼著也不至於現下着滿頭白髮的形容吧!

要說只是滿頭白髮還好說,頂多認個倒霉魂魄附再哪個行將就木的老太身上也就罷了。可顯見得水中這鼻子眼睛眉毛的還皆是我自個的形容。就連那紅艷艷的火神印記都端端正正地在額上趴着。眼下這殼子,還真真就是我原個的。

但卻還有些不對。

由於本尊上一世活的悲慘且窩囊了些,下半張臉已叫人毀的面目全非了。但眼下水中這張臉,卻還是我任火神時那般,雖是不如煊兒那般閉月羞花,可卻是在六界領個上等。我瞅着自個這張久違的臉感慨半晌。這才意識到一個問題。

我既不是自己奪舍,又非別人獻舍,用的還是自個原來的身子,那便只剩下了一個可能。

補魂。

這問題讓我生生抖了一抖。這事非同小可,補魂一術我深有體會,此術乃上古禁術,是以一人生魂來補另一人死魂。雖不是用全部生魂吧,但那補魂之人也卻是差不多死個乾淨了。再加上佐以種種異術,工序之繁瑣實為常人難以想像。如此這般,補魂之人就算是萬幸沒死吧,之後的反噬也夠他受累一生的了。可見,這確實是個甚沒道德的法術。但這術法的好處便是,被補魂的人可以以原身復活,而且生前性情也不會有太大改變。是以仍是有很多痴情人願意以這法子讓心上人復生。

我便是這其中之一。

七萬年前羽族叛亂,煊兒替我以魂魄生祭了噬魂陣,我便是用補魂的法子將她救活的。但救活之後並不曉得她復活后的身子去了何方。於是上天入地地找了七萬年。我也由神身變為了妖身。甚至每月十五還要遭情蠱反噬之苦。委實心酸。

但,此番又是哪個替我補了魂?

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卻沒想出這麼個人。且不說現下六界都巴不得我死的乾乾淨淨最好永世不得超生吧,就是這補魂術,放眼天下我還沒想出除了我外會的第二人。

那這事便恐怖了些。

我思量半晌,想得那人莫不是想讓本妖神復活后報復六界,將這六界一併焚了?

如真是這樣,那很抱歉,本人現下並沒有這個打算。

但這人既有這個能力,我卻還真想見他一見。不為別的,就想看看,煊兒之事,可否還有轉機?

當年煊兒在煙雨樓對我百般折磨,我本以為她應是對我斷情絕意了。誰料葬雪灘她竟又替我死了一回,便縱是我悔得腸子都青了,也是無可奈何。

現下的我功力不足之前一成,魂魄也是支離破碎,自然施不了這補魂之術。如此,便只能寄託一絲希望於那人。

既然本該死千次萬次的我都回來了,更何況,她本就什麼罪也沒有。

但這希望委實渺茫了些。

我輕嘆一聲,看樣子現在又有事做了。

雖然希望渺茫,但哪怕只有一絲絲希望,我也斷然不能放棄。

雖說她已經第二次死在了我懷中,但是沒親眼看見她魂飛魄散,誰說她死了我都不認!

但,還有一樁事極其重要。

我忘了煊兒她長什麼樣子了!

此事並不奇怪。補魂之術本來就會使記憶受損。當年煊兒也將我同她的那一段忘了個乾淨。但我奇怪就奇怪在我明明記得有一個人叫洛煊,我還要死要活的冒天下之大不韙愛上了她。但她長個什麼樣子,我確是半分都不記得。須臾十多萬年的相處,飄渺得如同謄在卷上的墨字。這叫我十分苦惱。忘了誰不好偏偏忘了她。如此天下之大讓我如何去找她?

也罷,權看自己運氣罷。

在心裏將此事打算打算,我沉吟許久,從虛鼎中化出個狐狸面具帶上了。

我任火神后便一直戴了個白玉面具示人,就連瓊兒跟小諳都沒見過我的真容。普天之下,見過我長大后真容的,便只得煊兒一個。雖沒人能將現下的我認出來吧,但這火神印記也太過招眼,我還需將它擋上一擋。

我看了下水中我自個的倒影,儼然一個白髮蒼蒼卻奇葩地帶了個狐狸面具的太婆。與我上輩子威武霸氣的形象半點搭不上邊。我甚欣慰。

這才將四下望了一望。

從不認路的基因,我認路的本事十分的差。

四下打量了半天,也只覺得這地界似乎有些熟悉,卻半分也想不出是哪。

眼下四處鬱鬱蔥蔥,是一片極其深邃的綠樹林子。現下已被昏色沉得愈發的陰冷。天邊一片火紅的霞火甚是照眼。

反正天下之大於我都沒甚不同,我抬腳就往那林子深處走去,想着拘個人問問此地是何地,此時又是何時。

走了許久也發現了什麼不對。

縱使我再路痴也該曉得,這乃是去往我老家塗山的唯一一條路。

這就抑鬱了些。

凡間有一句詩說“近鄉情更怯”,正恰極了我現下的光景。

九尾狐族皆居於東海之上青丘之國,塗山九尾狐分九個氏族,我娘親便是屬於塗山一族。

當年葬雪灘一戰,塗山也帶了幾千的兵。

雖說我大部分時間都在無月崖,只有極其年幼路都不會走的時候義父義母在塗山照顧我了幾年,餘下時間我幾乎都在無月崖跟着三哥與熙昭鬼混。但塗山怎麼也算我半個故鄉。是以此番醒在這裏,倒也算個緣分。

然,我卻並不十分想回去。

當年塗山應是三哥帶的兵。這事我始終有些難以釋懷。雖說當年我留了那麼幾分神識放了個水讓塗山那幾個回去了,但我也知道,從此以後,我算是與塗山勢不兩立了。

也罷,反正又不只是塗山,我現下已是與六界勢不兩立。

但,有幾個人,我卻還想見一見。

此時初初入夜,塗山華燈初上,卻甚是熱鬧。熙熙攘攘的擠的我有些走不動路。心道怎麼幾年不見,塗山竟熱鬧了這許多。莫不是最近有什麼節日?

悠悠長街上燈火通明,我拘了個賣面人的貨郎道:“在下初到此地,還不知此地是什麼日子,怎個這般熱鬧?”

貨郎抬頭看了我一眼,奇道:“老人家,你竟不知么”

一聲老人家叫的我瞬間有種白駒過隙歲月無情之感。我哭笑不得,摸了摸面上面具,裝了副蒼老的嗓子道:“老身確實不知。”

貨郎一下來了精神,朗聲但:“這您都不知道?今日啊,乃是妖神軒轅澈被誅一百年的日子,平日裏十年一慶,今兒個是百年,連慶三天吶!”

我一時說不上話來。

原來我作古竟有一百年了!

以及,誰能告訴我他奶奶的這個慶典是什麼鬼?!!!

要不要玩這麼大!!!

貨郎一雙眼睛熱切地盯了我,顯然想得到我的一點反應。我清了清嗓子,換了副更沙啞的聲兒道:“那妖神定是作惡多端。”

“那可不!”貨郎裝上給一個姑娘手中孩子的面人道:“當年葬雪灘一戰,塗山的三千將士死了好幾百!虧那妖神之前還是塗山人,真是惡毒的很!”

我十分無奈地打着哈哈,心到若不是我有意放水,那三千人一個也別想回來。

這些都是舊事,我踟躕許久,終究問道:“卻不知塗山是哪個帶的兵?”

那貨郎驕傲的一挺胸膛道:“自然是我們三殿下!”我急道:“那三…三殿下現在可還安好?”

“好着呢!”貨郎道:“三殿下一百年前卻也是重傷在了那一戰,所幸熙昭上神去了無極虛境求了子虛道長親自出山,這才將三殿下救回來。你說這妖神也真是十惡不赦,連自己哥哥都下得去手,嘖嘖嘖…這種人啊,活該天打雷劈,就該永世不得超生!”

豈止是超生啊,我還重生了呢!

謝過了方才咒了我十萬八千遍的貨郎,我離了大街,朝塗山竹軒閣走去。

此番雖挨了不少罵,卻也得到了不少有用的信息。得知三哥無恙,我也終是放了些心。但有幾個人,我卻是還想一見,自然是不能打照面,哪怕遠遠望上一眼也是好的。

夜色闌珊,黑不溜秋的竹軒閣中空無一人。我太息一聲,想必終究是沒有這個緣分。

閑來無事,便想往後坡走一走,看看我幼時栽的幾棵茉莉可還安好。這一走不要緊,卻是打前面遇上一個人影,嚇得我忙到樹后躲了起來。

這人影不是別人,正是我方才心心念念的,我的小妹妹白諳。

小諳此番着了身白衣,對了一堆火堆哭哭啼啼道:“一百年了,陌姐姐在下面可還安好?小諳無能,連姐姐的屍身都找不到,只能在姐姐栽的樹下祭拜姐姐,還需躲着旁人,若是讓爹爹知道了,定是要扒了我一身狐狸皮……”

哦,她這是在祭拜我。

心下一暖,想着平日裏果然沒白疼這小丫頭。

卻聽見旁邊一個清淩淩的女聲響起:“小諳,你這是在做什麼?”

正是我方才想的另一人,我的稍大些的妹妹白瓊。

小諳身子抖了一抖,哆嗦道:“瓊姐姐,小諳知錯了。”

瓊兒看了看地下的火堆,又看了看地上不敢抬頭的小姑娘,長嘆一聲道:“你又在偷偷祭拜她了?你可知道你若是被人發現了,你便麻煩了!”

小諳哽咽道:“小諳自然知道,但是,但是,小諳就是想……

我相信陌姐姐是有苦衷的。瓊姐姐,你也是陌姐姐看大的,她是什麼樣的人你也應該清楚,你就不想她嗎?”

瓊兒眸子垂了垂,半晌,低低道:“我又何嘗不想她……”

瓊兒嘆了聲,與小諳一同跪在那樹茉莉下,輕聲道:“姐姐,別來無恙啊。”

“我確實是想你。不光我,三哥也是常說起你,他雖不說,但也是想你的。你的事,三哥大抵也同我說了。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你也知我自小最崇拜的人就是姐姐你。但那些事…又確然是你做的。縱使是有自己的苦衷,但你終究是殺了那三萬仙兵,這是無法改變的。而且你重傷了三哥,要說我一點都不怨你,我做不到。你懂么?”

“姐姐,你聽到了嗎?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再回來了。”

“你若回來,六界一定會再起戰事,而現在的天下,已經不經你這般折騰了。而若戰,塗山也會加入,我也說不定會與你兵刃相見。”

“我不希望我們走到這一天”

“姐姐,這世間,已經容不下你了。你就不要再回來,妄生事端了。”

“點到為止,姐姐,保重。”

瓊兒從袖中化出一壺桃花醉,盡數灑在樹下,拉着戀戀不捨的小諳走了。

我從樹后緩步走出,卻是良久不知說什麼。

瓊兒說的很對,儘管對的淋漓,對的徹骨。

天下,已經沒有我的位置了。

那麼,我為什麼還要出現在這世上呢?

月至中天,浩浩蕩蕩地灑了一地雪白的月華。恰好鋪滿了這寂靜的林子,我生了堆火,在火旁坐下,忽然很想醉一醉。

我不會下廚,釀酒卻是一絕。就連比起九重仙境音邪的秋水長亭來都是不遑多讓的。虛鼎中還儲了些十里茉香,我化出一壇來就着月光咂了一口,閉上了眼睛。

我很壞嗎?我真的很壞嗎?真的有他們說的那般十惡不赦,罪大惡極嗎?

大概是吧。

我自嘲地冷笑一聲:軒轅澈,怨不得他們恨你怨你怕你,你自己數一數,你手底下有幾萬條人命?

但,一句話,我不後悔。

如果重來一回,我依舊會選擇殺了他們。

註定與世為敵,何須自作多情?

我塞上瓶塞,模糊地想着似乎還有什麼十分重要的大事,但今天委實有些累,許是將將醒過來神識並不太清醒,就這麼朦朧睡了過去。這一睡,便睡到了天邊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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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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