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小九
“既然你是來保護她的，就應該知道，你的存在對她來說，本身就是一種威脅。她所需要的最好的保護，就是你的離開。”
陳醫生坐在床沿上面對着我，一如既往地用他平和又不失分量的語氣，不夾雜一絲半點的憎惡。
“離開？我嘗試過離開啊，可你們這不是又逼着我回來了嗎？懦弱的人啊，總是被動的時候多……”
“那你是懦弱的人嗎？”
“你說呢？”
陳醫生不作答，平和地看了我一會兒，解開了我的捆綁，賀塍原本驚恐的眼中有了些波瀾。他端正身體，重新跪在我面前。我嗤笑一聲，不屑於再去殺他。他這樣的人，活着比死了痛苦。他今天來找顧影，不就是為了求死以獲得解脫，我偏不讓他得逞。活着的折磨，豈是死亡的一了百了所能比的？
“你可真是夠勇敢啊！”我逼近賀塍，那種氣勢，怕是顧影這輩子都不敢有的，“連死的勇氣都有，怎麼當初沒有勇氣去救一個小孩呢？”
他還是不間斷地說著“對不起”，彷彿此刻“對不起”這三個字是他唯一會的語言。
陳醫生把賀塍支了出去，我怕賀塍自己動手解脫，便在他出門的那一刻叫住了他：“別想着死，如果你真的想補償我，就給我苟且活着！”
賀塍驚恐地望着我，或許是心理承受的比預期的多得多，他右手扶了扶門框才勉強站立着，戰戰巍巍地出了門。
“何必這樣？他已經夠痛苦的了……”
“他痛苦？他的痛苦不及顧影的萬分之一！你是她的主冶醫生，她的情況，你應該了解的不比我少吧？怎麼陳醫生沒有絲毫的惻隱之心的嗎？”
陳醫生沉默……
我起身走到窗戶前，望着窗外的萬物生靈。夏天已經過去了，外面的人已經穿上了長袖，路邊的梧桐樹葉，已經開始泛黃……
陳醫生跟了過來，說：“你離開，或許顧影就可以回到正常的生活，可以……”
“陳醫生覺得，什麼才算是正常的生活？”我打斷了他的話，“眾叛親離，像個行屍走肉一般只為了活着？”
我真的很討厭這些所謂的“醫者仁心”，他們根本就不明白，有時候眾人皆醒我獨醉，只是為了躲避世俗的骯髒與不堪，可這些心理醫生，偏偏要把顧影拉回到現實的殘酷里。他們只顧冶病，卻不顧她的主觀意願。顧影，顧影有我保護不就好了？我會護她周全，不再受到任何傷害……
“趙駿亦！”陳醫生義正言辭地叫了我的名字，在我聽來，這三個字簡直是悅耳動聽美妙極了！
我看了看他別在胸口的銘牌，上面寫着他的名字：陳默。
“陳默，好名字……或許你該像你的名字一樣，保持沉默……”
我靠近他，貼近他的胸膛。他很高，我的身高只到他肩膀的位置。每次看他，我都得仰起頭。
“小九是誰？”冷不防，他突然問起了小九。
小九，一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突然就好像被扎了一下，身體裏的某種東西開始蠢蠢欲動，好似蝴蝶破繭而出，又好像是藤蔓，在心中的高牆開始四下攀沿。面部肌肉再次不受神經控制，疼痛而又扭曲，那隻蝴蝶終於振翅，飛到了我抓不住的高度。
小九，小九是我的孩子，是沈楓的殘忍，是我的愚蠢。
“他是我的孩子，我有預感，如果他出生，一定會是個男孩子……”
“你是說，他沒有出生？”
塵封的記憶便開始湧上心頭。
三年前的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當初我們的確沒有二胎的打算，因為對自己的經濟沒有十足的把握，更重要的是，我們都愛自由。可是既然有了，我就想，或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吧！於是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沈楓，可他的反應卻不在我的預料。
他說他不想要：“要不然，還是不要了吧？我們工作都這麼忙，糖糖都是我爸媽帶的多，再來一個，不得翻天？”
看他說得毅然決然，我也開始動搖了。現實就是這麼現實，我們不敢生二胎，一來沒時間精力，二來，房貸車貸孩子都要錢，誰會喜歡捉襟見肘的生活呢？
“那，不要了？”我問。
“嗯，不要了……”他答。
見我不再說話，沈楓又端起了他的手機。
那一夜我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着，或許我內心是想要這個孩子的，甚至連小名都想好了，發現懷孕的那天是九號，我們的結婚紀念日也是九號，就叫他小九……可沈楓的態度讓我覺得，生下這個孩子，未來不可期。
於是第二天我就去醫院預約了手術，一周后就解決了他。可是就在回家后的第三天，沈楓在洗澡，他的手機突然跳出了一條信息。雖然知道偷看不對，但我生性多疑，不知怎麼的就拿起了他的手機。
他的密碼和我的一樣，因為他總是不記事，有一次自己改了密碼卻又忘記了，以至於後來不得不去刷機。後來他索性設了跟我一樣的密碼，他說：“除非你忘了，不然我手機就不會打不開……”
那時候多甜蜜啊，可是這條微信，卻讓我徹底寒了心。
信息，是胡靜發來的，內容簡單露骨：想你了……而上面，沒有任何聊天記錄。
我腦中閃過一個邪惡的念頭：沈楓不要這個孩子，是不是純粹只是因為胡靜？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我該有多愚蠢，沈楓，該有多罪惡，而我們的孩子，該有多無辜？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沈楓是一個兇手，而我，是幫凶。
沈楓洗完澡出來，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他當面對質，萬一，萬一只是胡靜的一廂情願呢？萬一，萬一只是胡靜發錯了呢？我就這麼胡思亂想着，直到沈楓來到我身邊，拿起了手機。
我在一側裝睡，他應該已經看到了那條消息，那條，本該顯示未讀的消息，可他裝聾作啞，不解釋，不說話。就連虛偽的謊話，他都懶得跟我說嗎？那一刻，他坐實了自己與胡靜的關係。
黑暗中我問他：多久了？
他沉默了許久，才答：一年……
黑暗中無止盡的沉默……
“我到最後都不確定，他究竟為什麼不要那個孩子……後來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解釋，向我道歉，可在我聽來，那些話就像是大海里的泡沫，一轉眼就消失不見了，漸漸地，我就遺忘了，忘記了他們的背叛，忘記了小九，忘記了一切不好的事……
”顧影，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改變不了過去，但是你相信我，你還這麼年輕，未來，還是值得期待的……”
“陳醫生，高中的時候我學過一個成語叫“否極泰來”，那時候我覺得，這個成語說得很有道理，不好的事到了一定的程度，好的事就會來。可是後來我才知道，生活不是這樣的，你永遠不知道，壞事的極限是在哪裏。結婚的時候我覺得糟糕的事終於到頭了，我終於可以擺脫原生家庭的爭吵，全身心去組建全新的家庭，可是你看看現在，我還剩下什麼？愛情愛情沒有，家庭家庭也沒有，甚至連最好的朋友，她都背叛我！你叫我拿什麼去相信你？去相信未來？”
“你還有我啊！我的顧影小寶貝……你放心，就算全世界都放棄你，我也不會離開你……你不必去相信未來，你只要相信我就好了……我就是你的未來……”
我哽咽着說不出話，只是點頭。
“顧影，不要信他，你才是主體，不要被他喧賓奪了主！”
趙駿亦一把揪過陳醫生的領口，拍了拍他的臉頰：“陳默，不要不識好歹，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