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草草吃完飯,李曉言一家人就圍坐在一起商量生計問題。
李長青雖然看上去不着調,從來不肯像其他男人一樣靜下心來專研一門吃飯技能,喜歡到處溜達鬼混光陰,但在那些鬼混中,卻意外拓寬了眼界,增長了見聞,知道了許多別的行業行情。
吳貴芬性格堅韌強勢,好像狂風暴雨也折不斷,但她這些年一門心思做繅絲女工,知道怎麼靈巧快速的從蠶繭里抽出絲來,也知道怎麼將一分錢掰成八瓣花,維持這個家的運轉,卻對她那一畝三分地以外的事所知甚少,心裏免不了七上八下響鼓重鎚。
那天擲地有聲說絕不回去的是她,今天每隔幾分鐘打一次退堂鼓的也是她。
李長青:“賣酒賺不了多少錢,混我一個人的吃喝沒問題,但要混全家的生計就算了,真要賺錢只能去勾兌假酒,但那是犯法要坐牢的,還是走正路來的踏實。”
吳貴芬趕緊點頭:“對對,哪怕賺的少每天吃糠都沒關係,咱不能走歪路。”
李長青思索一下:“開飯館投資太大,要租鋪子,要買鍋碗瓢盆桌椅板凳,恐怕我們把所有錢砸進去都不夠,而且我們做的飯也不怎麼好。”
這一點李曉言倒是很有共鳴,他們一家三口好像在做飯上面都天生少根筋,也吃的糙,餓不死就行。
吳貴芬犯了難,愁眉緊鎖,好像哪兒都沒有路。
“賣菜呢?”她怯怯的問道。
李長青當即否定:“附近那麼多有地的農民天天大清早三四點就來賣菜,你在附近又沒地,回家種好再送來的話油費也攤多了,能跟誰競爭?”
“總之,要想一個本錢小,又能長久的。”
三人沉默了下來,李長青腦子飛轉,把這幾年他見過的行業都過了一遍,一個個做篩選,最後突然想到了一個場景——那是一個老頭載着一筐桃,有許多趕車的人買來解渴,他那天也買了兩個來解渴,然後多留了一會兒,只是短短一個多小時,那框桃就賣完了,老頭哼着曲兒慢悠悠回山上了。
“啪”的一聲響,李長青興奮的拍了一下大腿:“我想到了,我們就賣水果。”
吳貴芬怔愣了一下,在她的觀念里,她不明白人為什麼要吃水果,那個年代能吃飽飯就不錯了,她自己絕不會花錢買這些看上去毫無用處的東西,因此她也理所當然的認為別人都和她一樣,絕不會做這種把錢燒出去的傻事。
一葉障目,不見泰山。這是每個窮人都會有的根深蒂固的偏見,在吳貴芬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
“這能有幾個人買,大家都吃不起飯了,還有人買水果?”
李長青白了她一眼:“我說你頭髮長見識短你還嘴犟,你以為你窮別人都窮?你摳別人都摳?我跟你分析一下,這附近不是有個三岔路口么,還有那麼多大巴車在那裏停留等客,人流量大,總會有生意做,那麼多人裏面總有那麼一些是在別處撈到錢的,我們要賺的就是他們的錢。”
吳貴芬還是有點猶豫不決,李曉言想了幾秒鐘,望着她爸:“我看行,而且本錢不大,先少進點貨試試看。”
看着家裏的兩個人都拍板了,吳貴芬被架上了梁山,不得不跟着瘋一回,她攥緊拳頭絞着褲子,咬牙說道:“好,那就先試試,你看大概要多少錢,我數給你。”
李長青:“我看桃賣的不錯,我去山上收一下桃,市價一塊一斤,我去先買個一百斤回來,再加上路費和吃喝,你就拿一百五十塊給我。”
吳貴芬站起身走回屋,從她一件破爛衣服的內兜里拿出一串鑰匙,又從立柜上面的角落裏摸出一個銹跡斑駁的鐵桶,打開桶以後,從裏面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里摸出一把小鑰匙,然後用這把小鑰匙去開一個藏在床底的木櫃……
就算是李長青在這個屋檐下和她共同生活了許多年,也完全不知道她到底把錢藏在了哪裏。
吳貴芬把零零碎碎的一百五十塊交給李長青,然後對李曉言說:“你跟你爸一起去,別讓他喝酒,也別讓他賭錢。”
得嘞,還要派個監軍。
一心向錢看的李曉言同學樂得大跳起來:“保證完成任務!”
於是,父女二人下午便出發了,他們先去租了個小貨車,因為是同鄉的熟人,沒收押金,加滿油以後便朝山上坎坎坷坷開去了。
這一去,就是滿打滿算的兩天。到了第三天中午,李曉言父女倆終於回來了,因為沒有電話,吳貴芬在家裏擔驚受怕的兩天兩夜,晚上一分鐘都沒敢合眼,當她看見兩個人盯着雞窩頭,沾了滿身灰出現在門口時,險些沒飆出淚來。
“你們怎麼去了那麼久啊,我都快急瘋了,還想着再不回來就報警了,怎麼弄成這樣……”
她媽絮絮叨叨個沒完,李曉言直接捂住耳朵:“還讓不讓人活了,媽,背篼呢?”
吳貴芬趕緊把準備好的兩個背篼拿出來,李曉言父女倆一人一個,去外面小貨車上把那些桃給挪到背篼里。
因為小巷子窄的很,貨車進不來,只能在那棵歪脖子樹前面的平壩上停着,吳貴芬一看那些桃,頓時蔫了。桃長得不太好看,有點小,有點丑,跟那些店鋪里擺賣的差了十萬八千里,吳貴芬是個標準的顏值黨,不管是對人還是對物,所以心裏涼涼的。
“咋買了這麼丑的?”
李長青邊裝桃邊說道:“別看它丑,味道甜的很。那些長得好看的都被搞批發的和有鋪面的收走了,我們買的少,所以那些人就故意抬價,我們走了好幾個村,才買到這個味道和價格都不錯的,這點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斤。”
裝完桃后,李曉言和她爸一人一背篼往家裏背,她第一次干這種重活,有點找不到巧力,剛往肩上背時,起身猛了,踉蹌了幾步,幾乎要往後面栽過去。她媽和她爸都離她一段距離,鞭長莫及,眼看着李曉言連人帶桃都要洗白帶甩幹了,她媽“啊”的一聲嚎出來,往李曉言衝去。
但是李曉言並沒有倒地,有人在她背後撐住了框,又推了她屁股一把,把她的重心推到了前面。
李曉言穩住了身子,扭頭看後面,有些不敢相信。
桃框下面有個小孩正舉着雙手,頂着腦袋,憋紅了臉支撐着那個桃框。他的臉已經洗乾淨了,清秀可愛的很,眉是眉,眼是眼,鼻子是鼻子,如果不是那個露着小鳥的傻逼開襠褲,李曉言都一時沒認出來他是誰。
“許錚?”愣了好幾秒,李曉言終於認出來了。
許錚在桃框下面,露不出臉來,李曉言便往前走了兩步,想把他從框下解放出來,誰知道那倒霉孩子竟然沒有撒手,還是連手帶頭頂着框,跟着李曉言往前走。
李曉言傻了,吳貴芬也看傻了,竟然一時間忘了去把許錚扯出來。
這幾天父女二人不在家,她一個人待着心裏發慌,便天天溜達出來和山東大娘那幫人一起剝豆子,聽了這棚戶區的許多故事,其中自然也包括許錚母子的。
她也曾經喊過許錚,嘗試抱過許錚,想給他糖吃,但許錚整個人毫無反應,木木獃獃的,好像不知道他周圍有人,每天固定不動的到歪脖子樹下掏泥巴,他媽給他的嘴貼了膠布,以一種最拙劣的辦法防止他吞泥巴。
她方才看明白了,許錚應該是躲在長草里,看見李曉言要栽倒后就飛快竄了出來,像兔子似的,伸手撐住了那個框。
吳貴芬蹲下去,歡天喜地道:“原來孩子你是知道事的。”她把許錚往外扯,許錚卻懵懵的一動不動,她稍一使勁,還是把他扯出來了。
許錚緩緩的把頭扭向李曉言,他嘴上還有膠布,雙頰泛紅,看上去有些喜感,只在看到李曉言時,無神的雙眼才閃過一絲異常的光亮。
李曉言哈哈大笑兩聲,伸手從背篼里拿出一個桃,丟到許錚面前:“拿着,姐謝你的,洗過再吃,別粘滿嘴毛。”
說完,她就背着框往家去了,吳貴芬撿起桃,擦了兩下放到她手裏,也趕緊跟回去了。
許錚的兩隻小手掌合在一起捧着桃,放在眼前端詳了好一會兒,才顛兒顛兒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