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看戲的漸漸散場了,那些來聲援許錚媽的女人們也依次回到了自己的盤絲洞,開始編網捕蟲、開門迎客。
許錚媽也要趕回去做生意,趕緊按着許錚的腦袋給李曉言道歉,但許錚梗着脖子就是不往下彎一點點。
李曉言看着他寧死不屈的小樣,都把自己看笑了,她坐在凳上吹着自己的腿,疼痛感漸消。許錚第一次看見李曉言笑,卻像被一道雷電從頭劈到腳,棒槌似的杵在那裏,鼓大眼睛看着李曉言。
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中,他看過幾種表情:愁苦的、悲痛的、狠毒的、迷醉的、衰老的……就算是笑,他也只記得兩種,苦澀的笑和虛假的笑。這是他第一次看見一種有別於之前所有表情的笑容,像是陰雲密佈的天空中突然露出的一絲天光,哪怕只出現幾秒鐘,又重新被陰雲覆蓋,但也足夠讓許錚幼小沒見識的心靈發生一場大地震。
這時候的許錚還不知道如何描述,當他長大了能夠熟練使用語言時,他覺得那天的幾秒鐘應該是他人生中初次覺得,原來這個世界還有“美好”二字的存在,原來這個世界還有值得為之一活的存在。
李曉言自然讀不懂小男孩的心思,她只是從許錚的表情上下了個斷定:糟了,這狗崽子以後一定會死盯我了,我得躲遠點。
許錚媽從衣兜里拿出十塊錢,塞到吳貴芬手中:“實在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小錚腦子有點問題,平時誰叫他都沒反應,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先咬人,是我弄錯了,這點錢給丫頭買點膏藥吧,不夠我再補上。”
吳貴芬愣了一秒鐘,迅速把錢塞到許錚媽的衣兜里:“行了,小孩子哪有不打架的,不打架才不正常,也沒咬出血,她過兩天就好了,用膏藥浪費了。錢你自己留着,這年頭誰掙錢都不容易。”
這年頭大家都窮,大部分都是從村裡山上出來討生活的,都明白對方的艱難,吳貴芬知道這女人乾的是什麼行當,兒子又是個傻子,更心酸,無論如何也收不下這個錢。
許錚媽輕輕點頭,說道:“以後用的住的地方儘管說,我要先回去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說完,她便拉着許錚走出了門,拐出了巷子,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哎,造孽啊造孽。”吳貴芬一唱三嘆,拿着掃帚開始掃地,又瞪了李長青一眼,吼道,“杵在那裏做什麼,還不出去找塊石板回來,不然中午就得蹲在地上吃。”
李長青悻悻而出,李曉言幫着他媽打掃,準備過兩天再說退學的事,這個家如果一天之內要經歷兩次火山爆發,估計會崩塌。
許錚媽把許錚領回去后,火速給他餵了兩口飯,又自己扒了兩口,他怕許錚又像今天早上一樣偷偷跑出去,便把他綁在一個逼仄的小灶間裏。還好許錚傻,就算把他綁住,他也不吭聲,臉上木木的。
這孩子,好像天生不知道哭,不知道笑,沒有一點作為人類的情感,就算以前被他爸用皮帶抽打時,他也不吭聲,好像不知道痛。
以前山村裏的道士先生說他是中邪了,後來許錚媽逃到城裏來后,把許錚送去醫院檢查過一次,醫生說他身體沒毛病,可能是精神和心理上的問題,建議帶去省城找大醫院看看,但許錚媽哪裏來的錢去省城,她覺得自己兒子雖然是個傻子,但只要是個活物,她心裏就是熱乎的,有盼頭,便仍舊帶在身邊養,沒有把他扔了。
養活他並不難,給兩口飯菜就行,唯一麻煩的是許錚學不會上廁所,每次都尿在床上和褲子裏,許錚媽不可能一直看着他,所以就只能給他穿開襠褲,一直到現在五歲多了還沒脫下來。
許錚媽給屋前的管仲像上了兩炷香后,便打開門露出一個細縫,表示自己開門營業了。那管仲像是她剛做這行時一個小姐妹說的,說這個人就是這個行當的開山鼻祖,越拜生意越好。
她是個沒讀過兩年書的山上女人,自然是相信鬼神的,便請了一座像回來,生意果然也越來越好。
那時候還沒有嚴打,銷金窟東一個西一個,也分個三六九等。最上等的自然是會所,中等的是各種“洗腳房”“按摩店”“理髮店”,最下等的就是這種棚戶區裏的“紅燈區”,服務對象為周邊各種農民工。
有工廠工人,有車夫,有司機,有搬運工……時間大多很快,從幾分鐘到半個小時不等,費用也從五塊到五十塊不等,這些工人也忙着幹活掙錢,只是憋得急的時候進去解決一下,事後也要着急忙慌出來搶活計。
許錚的媽是從山上逃下來的,她長得出挑,出嫁前不少人相中她,但她媽子女多,不怎麼待見她,便從中選了一個彩禮錢給的最多的把她嫁出去了。出嫁那天她才知道,她被嫁到更偏遠的深山老林子去了,那個地方娶媳婦兒難,這份還算豐厚的彩禮錢是那家人東拼西湊才有的。
許錚媽哭喊着要撞牆,但她娘家人已經扔下她走了,她給那家人捆在了床上,扒開了衣服,掰開了大腿……她至今不願意回想那晚的光景,男人的父母在邊上幫忙,其他人在外面透着窗戶嬉笑着圍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她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死。
此後的日子是怎麼過來的,她已經有點記不大清,她被捆了一個多月,行屍走肉般的活着,某一日還來了那個男人的舅舅,他趁着這家人進城趕集,偷偷摸進來快速完事,做完了還甩了女人一巴掌,警告她別話多。
後來,許錚媽懷孕了,八個月後早產生下了許錚。村裡唯一讀過書的道士先生給他取了個“錚”字,寓意錚錚鐵骨——骨頭硬以後才能多干點活,多幹活才能多掙錢,才能養活他全家。
一歲前的許錚也過過好日子,有糖吃,有衣穿,有人逗他玩,直到一歲以後,許錚表現出異於常人的特質,他的好日子便從此劃上了句號。
他成了除了他媽以外,那幫人的第二個發泄對象。不過他媽供他們發洩慾望,而他供他們發泄暴力。
扇耳光用皮帶抽都是家常便飯,更有甚者,他那個爹有一天被伺候的不太舒服,便把一壺燒的滾燙的開水澆在許錚胳膊上,他媽趕緊從床上跳起來,從床下摸出一把她打算用來自殺的長尖刀,然後眼也不眨的刺中了那男人的肚子,緊接着又補了兩刀。
還好那晚附近沒人,她在長久的折磨練就了一種奇特的鎮定,迅速將抽搐的男人拉到床板下,把那壺開水澆到他嘴裏,看着他痛苦絕望的看着自己,直至昏迷。
許錚媽把血跡擦乾淨以後,拿了幾件衣服和幾塊錢,便裹着許錚跑了,她一直跑一直跑,呼哧呼哧直喘氣,許錚黑亮的眸子抬頭盯着他母親的俏麗的下巴,和天上的明月,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有股莫名奇妙的寧靜在心裏流淌。
寧靜至極,反而生出了一絲喜悅。
老天爺或許是見她太可憐了,女人剛跑到大路上沒多久,就有一輛拉着滿車豬的小貨車路過,司機停了下來,女人急忙祈求:“我兒子病了,師傅能不能搭載我一程?”
司機打着手電筒,看了一眼許錚被燙傷的胳膊,又看見女人衣角的血跡,大致明白髮生了什麼,他揮揮手讓女人去後面,女人便急忙抱着許錚和那些豬擠在了一起。
司機加快速度往城裏去,此時是凌晨兩點,他開了將近四個小時才到,他在一個公共廁所處把許錚母子放下,看了看四周,悄聲說道:“大妹子,你先去廁所里把衣服換了,別讓別人看見,然後邊上有個小診所,換完衣服帶娃去看看,這裏十塊錢,要是看完病還能剩下,就自己買點吃的。這個小城不太安全,你要是能找份活干存點錢,就盡量往省城去,他們找不到人也就算了,哥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許錚媽眼眶一熱,膝蓋一彎,頓然跪在了地上,給這個司機大哥結結實實磕了兩下頭,砰砰作響。
還好周圍人少,司機立馬拉起她:“別磕別磕,我可受不起,總之,你為了你娃,也想辦法活下去吧。”說完,他便跳上了小貨車,往豬肉加工廠去了。
後來,許錚媽發現要想在城裏活下去也很難,尤其是她還帶了個腦子有問題的小娃,人生地不熟,也沒人給她介紹合適的活計,她便撿起了垃圾。撿了沒多久她就發現山上那群人下來了,他們也不傻,專找撿垃圾的人瞧,隨行的還有幾個警察。
許錚媽嚇壞了,趕緊跑到一個犄角旮旯躲起來,躲了好幾天,餓得奄奄一息時,才被一個棚戶區的小姐妹發現,她聽完原因后把她們藏在了棚戶區的出租屋裏,又過了足足一個月,確定大街上沒人再找時,才把她放出來。
小姐妹問她:“姐,你要實在沒法了,就做我們這行成嗎,比打工掙得多,還有多餘的時間帶孩子,就是比正經人都要下賤些,這輩子怕是沒人瞧得起。”
許錚媽哭笑着點頭:“我早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不在乎賤不賤的,能活下去就成,我想看着小錚長大。”
倘若自己也倒下了,小錚就會變成流浪娃,在某個角落餓死凍死,所以她怎樣都要咬牙活下去,只要比小錚多活一天就成。
於是,許錚媽也入住了棚戶區,成了這裏的一隻雞。
這個棚戶區住着三教九流各種人,平時也常有摩擦,但也有一種心照不宣的互相維護的義氣,所以後來山上那幫人來這裏打探時,碰了一鼻子灰,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沒聽過。”
……
小錚被綁在灶間,聽着屋裏翻雲覆雨的喘息聲,他對這種聲音已經習慣了,他本能的知道這種聲音是假裝出來的,因為在山上,他從來沒見他母親這麼哼哼唧唧過,都是咬着牙一臉行將就木的表情。
所有人都當他是傻子,所謂的傻子,就是對周圍的事一概不知,一概不能理解,也不能表達。
但他們不知道“傻”分很多種,許錚的“傻”更像是上帝給他建造了一個透明的城堡,他在城堡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看見了周圍發生的一切,但他坐在城堡中央,感覺那些事和自己隔了一層很厚的玻璃,好像都與自己無關,就算強迫自己發生連接,也連接不到外界的喜怒哀樂。
直到今天早上,他手裏的泥巴被那人打掉時,他才第一次有了關於外界的實感,好像有個人破門而入,刮進了外面世界的風,他第一次聽見外界的喧囂,第一次感受到身體的痛感,第一次體會到被雷電劈中的感覺。
他的玻璃城堡雖然還沒倒,但也不像從前那麼無堅不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