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文學美術

第六節 文學美術

第六節文學美術

凡文字,必能與口語相合,而其用乃弘。此非古寡辭協音之文所能也。秦、漢繼春秋、戰國之後,為散文極盛之時。然其時之人,所視為文之美者,乃為多用奇字,造句整齊,音調和緩,敷陳侈靡,於是辭賦之學盛,而散文亦稍趨於駢偶矣。

西京初葉,所謂文學者,尚不專指文辭。《漢書·嚴助傳》:“郡舉賢良,對策百餘人,武帝善助對,繇是獨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藝文志》作聊蒼。從橫家有《待詔金馬聊蒼》三篇。終軍、嚴蔥奇等,《藝文志》作莊怱奇,蓋避明帝諱改。官常侍郎。有賦十一篇。並在左右。是時征伐四夷,開置邊郡,軍旅數發,內改制度,朝廷多事,婁舉賢良文學之士。公孫弘起徒步,數年至丞相。開東閣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以義理之文,大臣數詘。其尤親幸者,東方朔、枚皋、嚴助、吾丘壽王、司馬相如。相如常稱疾避事,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畜之,惟助與壽王見任用。”諸人中除朔、皋外,固皆有實學者也。然因如朔、皋者亦廁其中,遂為世所輕視矣。《王褒傳》:宣帝令褒與張子僑等並待詔。數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辟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諷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於倡優博弈遠矣。”其後大子體不安,忽忽善忘,不樂。詔使褒等皆之大子宮虞侍大子。朝夕誦讀奇文,及所自造作。疾平乃復歸。辭賦之用如此,此人之所以輕之也。《揚雄傳》:“雄以賦者將以風之,必推類而言,極麗靡之辭,閎侈巨衍,競於使人不能加也,既乃歸之於正,然覽者已過矣。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陵雲之志。繇此言之,賦勸而不止明矣。又頗似俳優,淳于髡、優孟之徒,非法度所存,賢人君子詩賦之正也。於是輟而不為。”夫說而不繹,聽者之過,勸而不止,誦者之失,以此為風,安能與古詩同義?雄又稱東方朔為滑稽之雄。“非夷、齊而是柳下惠,戒其子以上容。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飽食安步,以仕易農。”

蓋小人志在衣食之流,尚不足語於患得患失之鄙夫,視淳于髡、優孟之流遠矣。《鹽鐵論·褒賢篇》:大夫曰:“東方朔自稱辨略,消堅釋石,當世無雙,然省其私行,狂夫不忍為。”夫文學貴乎以情相感。有悲天閔人之心而未能喻諸人者多矣,徒為飽食暖衣之計,而欲使人感動興起,不亦難乎?此等人在漢世,其進用亦僅恃人主之好尚。司馬相如以訾為郎,為武騎常侍,事孝景帝。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遊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嚴忌之徒。相如見而悅之。因病免,客游梁。得與諸侯游士居。梁孝王薨,相如歸而家貧,無以自業。后武帝讀《子虛賦》而善之,乃得召。鄉使相如不遇梁王、武帝,則亦終老牖下耳。當時君貴人,好文學者殊不多,僅漢武、宣、梁孝王、淮南王安、東漢靈帝、魏文帝等數人。魏明帝青龍四年(236),置崇文觀,征善屬文者以充之,此亦猶漢靈帝之鴻都門學,然其規模不如前人之弘遠矣。陳思王等非必不好士,然其力又不足以養士也。故士之以此自業者尚少也。富饒之地,士亦有樂於事此者,然亦浮薄者多,如第十三章第五節引《漢書·地理志》言吳、蜀之俗是已。漢世文字,去口語尚不甚遠,觀《史記》可知。《漢書》辭句,率較《史記》為簡。後人以為班氏有意為之,非也。古人輯錄舊文,例不改其辭句。《漢書·陳涉傳》於《史記》至今血食之文,尚未刊落,何暇校計虛字?蓋《史記》在唐以前,通行不如《漢書》之廣,其經傳鈔之次數,即不如《漢書》之多。昔人讀書,不斤斤於字句,傳鈔時無謂之虛字,率加刪節,鈔胥尤甚,故《漢書》之虛字,較《史記》減少也。然今《史記》雖較《漢書》為繁,而視《史通·點煩篇》所引則已省,可見今之《史記》,亦為累經刪削之餘。此恐非獨《史》、《漢》為然,一切古書,莫不如是。此可見東周、秦、漢之散文,與語言殊近,其通曉必甚易。王平手不能書,所識不過十字,而口授作書,皆有意理以此。蔡邕當時之為辭賦者曰:“高者頗引經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可見辭賦之家亦未嘗不隨俗。漢武、宣之流,豈真能通乎文學?而亦若好尚存焉者,正以是時之文學,尚易通曉故耳。班昭、蔡琰,固天挺異才,馬倫、皇甫規妻等,亦能出言有章,則亦以其時之文字尚不甚艱深也。四人並見《後漢書·列女傳》。順烈梁皇后、安帝所生母左姬視此,見第一節。

崇尚文辭之風氣,蓋始於漢、魏之間。隋李諤謂魏之三祖,更尚文詞,競逞文華,遂成風俗是也。《三國志·文帝紀注》引《魏書》曰:“帝初在東宮,疫癘大起,時人凋傷。帝深感嘆。與素所敬者大理王郎書曰:生有七尺之形,死惟一棺之土。惟立德揚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癘數起,士人凋落。余獨何人,能全其壽?故論撰所著《典論》、詩、賦,蓋百餘篇。”然則其好文辭,乃欲僥倖於後世不可知之名,與夫悲天閔人,不能自已而有言者,異其趣矣。宜其崇尚文辭之風日盛,而文學反以陵夷也。《王粲傳》云:“始文帝為五官將,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學。粲與北海徐幹、廣陵陳琳、陳留阮瑀、汝南應場、東平劉楨,並見友善。自潁川邯鄲淳、繁欽、陳留路粹、沛國丁儀、丁廙、弘農楊脩、河內荀緯等,亦有文采,而不在此七人之列。”案七人謂粲等加一孔融,文帝《典論》以之並舉,後人稱為建安七子者也。《傳》又云:瑒弟璩,璩子貞,咸以文章顯。瑀子籍:才藻艷逸。時又有譙郡嵇康,文辭壯麗。吳質濟陰人,以文才為文帝所善。皆崇尚文辭之風氣中一時之佼佼者也。陳壽《上諸葛氏集表》曰“論者或怪亮文采不艷,而過於丁寧周至”,當時重文輕實之風,亦可見矣。

詩歌之體,恆隨音樂而變,故欲知一時代之詩歌者,必先知其時之音樂。秦、漢詩、樂,蓋亦一新舊交替之會也。《漢書·樂志》云:漢興,樂家有制氏,以雅樂聲律,世世在大樂官,但能紀其鏗鼓舞,而不能言其義。高祖時,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樂。又有房中祠樂,高祖唐山夫人所作,服虔曰:高帝姬也。楚聲也。孝惠二年(前193),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高祖廟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廟奏昭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孝武廟奏盛德文始四時五行之舞。武德舞者,高祖四年(前203)作。文始舞者,曰本舜韶舞也。五行舞者,本周舞也。四時舞者,孝文所作。孝景采武德舞以為昭德,以尊太宗廟。至孝宣,采昭德舞為盛德,以尊世宗廟。諸帝廟皆常奏文始四時五行舞雲。高祖六年(前201),又作昭容樂、禮容樂。昭容主出武德舞,禮容主出文始五行舞。初,高祖既定天下,過沛,與故人父老相樂。醉酒歡哀,作風起之詩。令沛中僮兒百二十人習而歌之。至孝惠時,以沛宮為原廟,皆令歌兒習吹以相和。常以百二十人為員。文、景之間,禮官肄業而已。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是時河間獻王有雅材,獻所集雅樂,天子下大樂官常存肄之,歲時以備數,然不常御。常御及郊廟,皆非雅聲。至成帝時謁者常山王禹,世受河閑樂,能說其義。其弟子宋曄等上書言之。下大夫博士平當等考試。當以為宜領屬雅樂,以繼絕表微。事下公卿,以為久遠難分明,當議復寢。是時鄭聲尤甚。黃門名倡丙強、景武之屬,富顯於世。貴戚五侯、王氏。定陵、淳于長。富平,張放。外戚之家,淫侈過度,至與人主爭女樂。案貢禹言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數十人。則當時富貴之家,皆有家樂。參看第十五章第二節。哀帝自為定陶王時,疾之,又性不好音,及即位,下詔曰:其罷樂府官。郊祭樂及古兵法武樂在經非鄭、衛之樂者,條奏,別屬他官。丞相孔光、大司空何武奏:大凡八百二十九人,其三百八十八人不可罷,可領屬大樂,其四百四十一人,不應經法,或鄭、衛之聲,皆可罷。奏可。然百姓漸漬日久,又不制雅樂,有以相變,豪富吏民,湛沔自若雲。《王褒傳》云:神爵、五鳳之間,天下殷富,數有嘉應,上頗作歌詩,欲興協律之事。丞相魏相奏言知音善鼓雅琴者渤海趙定、梁國龔德,皆召見待詔。於是益州刺史王襄欲宣風化於眾庶,聞王褒有俊材,請與相見,使作《中和樂職宣佈詩》,選好事者,令依鹿鳴之聲,習而歌之。《何武傳》:益州刺史王襄使辯士王褒頌漢德,作《中和樂職宣佈詩》三篇。武年十四五,與成都楊覆眾等共習歌之。《藝文志》有《雅琴趙氏》七篇,《雅琴龍氏》九十九篇,又有《雅琴師氏》八篇。《注》云:名中,東海人,傳言師曠后。《志》云:武帝時,河間獻王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後漢書·儒林傳》:劉昆能彈雅琴,知清角之操。《三國志·杜夔傳》云:以知音為雅樂郎。中平五年(188),疾去官,州郡司徒禮辟,以世亂奔荊州。荊州牧劉表令與孟曜為漢主合雅樂。后表子琮降大祖,大祖以夔為軍謀祭酒,參大樂事。因令創製雅樂。夔善鐘律,聰思過人,絲竹八音,靡所不能,惟歌舞非所長。時散郎鄧靜、尹齊善詠雅樂,歌師尹胡能歌宗廟郊祀之曲,舞師馮肅、服養曉知先代諸舞,夔總統研精,遠考諸經,近采故事,教習講肄,備作樂器。紹復先代古樂,自夔始也。統觀秦、漢之事,則古雅樂傳授非無其人,特人心之好尚已移,故終不如鄭聲之盛耳。詩歌之體,五言蓋即三百篇之變,樂府則依新聲而作者也。五言未嘗不朴茂有致,然不如樂府之有生氣矣。

與眾樂樂,莫如角抵。其原起,已見第十八章第六節。《史記·大宛傳》言:安息王發使隨漢使來,觀漢廣大,以大鳥卵及黎軒善眩人獻於漢。是時上方數巡狩海上。乃悉從外國客,大都多人則過之,散財帛以賞賜,厚具以饒給之,以覽視漢富厚焉。於是大觳抵,出奇戲諸怪物,多聚觀者,行賞賜,酒池肉林,令外國客遍觀各倉庫府藏之積,見漢之廣大,傾駭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戲,歲增變甚盛益興,自此始。則武帝時角抵之戲,已雜以西域眩人之技矣。《漢書·西域傳贊》曰:設酒池肉林以饗四夷之客,作巴俞、都盧海中碭極漫衍魚龍角抵之戲,以觀視之。晉灼曰:“都盧國名也。”李奇曰:“都盧,體輕善緣者也。蓋都盧國人善為此技。碭極,樂名也。”師古曰:巴人,巴州人也。俞水名,今渝州也。巴、俞之人,所謂人也。勁銳善舞。本從高祖定三秦有功,高祖喜觀其舞,因令樂人習之,故有巴、俞之樂。漫衍者,即張衡《西京賦》所云巨獸百尋,是為漫延者也。魚龍者,為舍利之獸,先戲於庭極,畢,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魚,跳躍漱水,作霧障日。畢,化成黃龍八丈,出水敖戲於庭,炫耀日光。《西京賦》云:“海麟變而成龍,即為此色也。”可以見其概矣。宣帝時,烏孫使來迎少主,天子自臨平樂觀,會匈奴使者、外國君長,大角抵設樂而遣之。元帝初元五年(前44),以貢禹言罷角抵。案王吉亦言去角抵,減樂府,見本傳。然後漢饗遣衛士,仍觀以角抵。見《續漢書·禮儀志》。順帝漢安二年(143),立兜樓儲單于,詔大常、大鴻臚與諸國侍子於廣陽城門外祖會,饗賜作樂,角抵百戲。見《後漢書·南匈奴傳》。而賀正宴饗,亦行魚龍曼延於德陽殿中。德陽殿周旋容萬人,陛高二丈,皆文石作壇,激沼水於殿下。《續書·禮儀志注》引蔡質《漢儀》。其侈如此,宜乎遷、固等之深譏之也。《後漢書·安帝紀》:延平元年十二月乙酉,罷魚龍曼延百戲。

書法成為美術,已見第一節。圖畫則專於人物,多畫古今名人象。有意存法戒者,臧洪答陳琳書曰:“昔晏嬰不降志於白刃,南史不曲筆以求存,故身傳圖象,名垂後世。”成帝幄坐,張畫屏風,畫紂醉踞妲己,作長夜之樂《漢書·敘傳》。是也。有侈其奇迹者,廣川殿門畫成慶短衣大袴長劍是也。《漢書·景十三王傳》。有徒以為美觀者,宋弘燕見,御坐新屏風圖畫列女,光武數顧視之是也。其畫當代人物,有以其功德者,如宣帝畫功臣於麒麟閣,後漢畫列將於雲台。桓帝征姜肱不至,下彭城使畫工圖其形是也。有以示勸懲者,應劭《漢官》謂河南郡府聽事壁諸尹畫贊,自建武訖於陽嘉,注其清濁進退,不隱過,不虛譽,甚得述事之實,後人是瞻,足以勸懼是也。《續漢書·郡國志》河南尹《注》引。有以備掌故者,應奉為司隸,並下諸官府、郡國各上前人象贊是也。人有聲名,為時所慕,圖其形者,尤不可勝計。亦有畫神仙鬼怪之屬者,梁冀大起第舍,圖以雲氣仙靈是已。又能刻木為人象。《三國志·王朗傳注》引《朗家傳》,言會稽舊祀秦始皇,刻木為象,與大禹同廟是也。漢畫之存於今者,有武梁祠石刻等,可以見其大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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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秦漢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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