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

一、詩

論讀經之法

吾國舊籍,分為經、史、子、集四部,由來已久。而四者之中,集為後起。蓋人類之學問,必有其研究之對象。書籍之以記載現象為主者,是為史;就現象加以研求、發明公理者,則為經、子。固無所謂集也。然古代學術,皆專門名家,各不相通。後世則漸不能然。一書也,視為記載現象之史一類固可,視為研求現象、發明公理之經、子一類,亦無不可。論其學術流別,亦往往兼搜並采,不名一家。此等書,在經、史、子三部中,無類可歸;乃不得不別立一名,而稱之曰“集”。此猶編新書目錄者,政治可雲政治,法律可雲法律,至不專一學之雜誌,則無類可歸;編舊書目錄者,經可曰經,史可曰史,至兼包四部之叢書,則不得不別立叢部云爾。

經、子本相同之物,自漢以後,特尊儒學,乃自諸子書中,提出儒家之書,而稱之曰經。此等見解,在今日原不必存。然經之與子,亦自有其不同之處。孔子稱“述而不作”,其書雖亦發揮己見,顧皆以舊書為藍本。故在諸家中,儒家之六經,與前此之古書,關係最大。(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補苴綴拾,固非;今文家之偏者,至謂六經皆孔子手著,前無所承,亦為未是。六經果皆孔子手著,何不明白曉暢,自作一書;而必偽造生民、虛張帝典乎?)治之之法,亦遂不能不因之而殊。章太炎所謂“經多陳事實,諸子多明義理;賈、馬不能理諸子,郭象、張湛不能治經”是也。(《與章行嚴論墨學第二書》,見《華國月刊》第四期)按此以大較言之,勿泥。又學問之光大,不徒視前人之唱導,亦視後人之發揮。儒學專行二千年,治之者多,自然日益光大。又其傳書既眾,疏注亦詳,後學鑽研,自較治諸子之書為易。天下本無截然不同之理;訓詁名物,尤為百家所同。先明一家之書,其餘皆可取證。然則先經后子,固研求古籍之良法矣。

欲治經,必先知歷代經學變遷之大勢。今按吾國經學,可大別為漢、宋二流;而細別之,則二者之中,又各可分數派。秦火之後,西漢之初,學問皆由口耳相傳,其後乃用當時通行文字,著之竹帛,此後人所稱為“今文學”者也。末造乃有自謂得古書為據,而訾今文家所傳為闕誤者,於是有“古文之學”焉。今文學之初祖,《史記·儒林傳》所列,凡有八家:所謂“言《詩》,於齊則轅固生,於燕則韓太傅;言《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災川田生;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母生,於趙自董仲舒”是也。東京立十四博士:《詩》魯、齊、韓;《書》歐陽、大小夏侯;《禮》大小戴;《易》施、孟、梁丘、京;《春秋》嚴、顏;皆今文學。古文之學:《詩》有毛氏,《書》有《古文尚書》,《禮》有《周禮》,《易》有費氏,《春秋》有左氏,皆未得立。然東漢末造,古文大盛,而今文之學遂微。盛極必衰,乃又有所謂偽古文者出。偽古文之案,起於王肅。肅蓋欲與鄭玄爭名,乃偽造古書,以為證據——清儒所力攻之偽古文《尚書》一案是也。參看後文論《尚書》處。漢代今古文之學,本各守專門,不相通假。鄭玄出,乃以意去取牽合,盡破其界限。王肅好攻鄭,而其不守家法,亦與鄭同(二人皆糅雜今古,而皆偏於古)。鄭學盛行於漢末;王肅為晉武帝外祖,其學亦頗行於晉初;而兩漢專門之學遂亡。此後經學乃分二派:一以當時之偽書玄學,羼入其中,如王弼之《易》,偽孔安國之《書》是。一仍篤守漢人所傳,如治《禮》之宗鄭氏是。其時經師傳授之緒既絕,乃相率致力於箋疏。是為南北朝義疏之學。至唐代纂《五經正義》,而集其大成。(南北朝經學不同。《北史·儒林傳》:“其在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其在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是除《詩》、《禮》外,南方所行者,為魏、晉人之學;北方所守者,則東漢之古文學也。然逮南北統一,南學盛而北學微,唐人修《五經正義》,《易》取王,《書》取偽孔,《左》取杜,而服、鄭之學又亡)以上所述,雖派別不同,而同導源於漢,可括之於漢學一流者也。

北宋之世,乃異軍蒼頭特起。宋人之治經也,不墨守前人傳注,而兼憑一己所主張之義理。其長處,在能廓清摧陷,一掃前人之障翳,而直湊單微;其短處,則妄以今人之意見測度古人,後世之情形議論古事,遂至不合事實。自南宋理宗以後,程、朱之學大行。元延祐科舉法,諸經皆採用宋人之書。明初因之。永樂時,又命胡廣等修《四書五經大全》,悉取宋、元人成著,抄襲成書。自《大全》出,士不知有漢、唐人之學,並不復讀宋、元人之書;而明代士子之空疏,遂於歷代為最甚。蓋一種學問之末流,恆不免於流蕩而忘反。宋學雖未嘗教人以空疏,然率其偏重義理之習而行之,其弊必至於此也。物窮則變,而清代之漢學又起。

清儒之講漢學也,始之以參稽博考,擇善而從,尚只可稱為漢、宋兼采。其後知憑臆去取,雖極矜慎,終不免於有失,不如專重客觀之為當也。其理見下。於是屏宋而專宗漢,乃成純粹之漢學。最後漢學之中,又分出宗尚今文一派,與前此崇信賈馬許鄭者立別。蓋清儒意主復古,剝蕉抽繭之勢,非至於此不止也。

經學之歷史,欲詳陳之,數十萬言不能盡。以上所云,不過因論讀經之法,先提挈其綱領而已。今請進言讀經之法。

治學之法,忌偏重主觀。偏重主觀者,一時似愜心貴當,而終不免於差繆。能注重客觀則反是。(今試設一譬:東門失火,西門聞之,甲乙丙丁,言人人殊。擇其最近於情理者信之,則偏重主現之法也。不以己意定其然否,但考其人孰為親見,孰為傳聞;同傳聞也,孰親聞諸失火之家,孰但得諸道路傳述;以是定其言之信否,則注重客觀之法也。用前法者,說每近情,而其究多誤;用后法者,說或遠理,而其究多真。累試不爽)大抵時代相近,則思想相同。故前人之言,即與後人同出揣度,亦恆較後人為確。況於師友傳述,或出親聞;遺物未湮,可資目驗者乎?此讀書之所以重“古據”也。宋人之經學,原亦有其所長;然憑臆相爭,是非難定。自此入手,不免失之汗漫。故治經當從漢人之書人。此則治學之法如是,非有所偏好惡也。

治漢學者,於今、古文家數,必須分清。漢人學問,最重師法,各守專門,絲毫不容假借。(如《公羊》宣十五年何注,述井田之制,與《漢書·食貨志》略同,然《漢志》用《周官》處,《解詁》即一語不採)凡古事傳至今日者,率多東鱗西爪之談。掇拾叢殘,往往苦其亂絲無緒;然苟能深知其學術派別,殆無不可整理之成兩組者。夫能整理之成兩組,則紛然淆亂之說,不啻皆有線索可尋。(今試舉一實例。如三皇五帝,向來異說紛如,苟以此法馭之,即可分為今、古文兩說。三皇之說,以為天皇十二頭,地皇十一頭,立各一萬八千歲;人皇九頭,分長九州者,河圖、三五歷也。以為燧人、伏羲、神農者,《尚書大傳》也。以為伏羲、神農、燧人,或曰伏羲、神農、祝融者,《白虎通》也。以為伏羲、女媧、神農者,鄭玄也。以為天皇、地皇、泰皇者,始皇議帝號時秦博士之說也。除緯書荒怪,別為一說外,《尚書大傳》為今文說,鄭玄偏重古文。伏生者,秦博士之一。《大傳》云:“遂人以火紀,陽尊,故托遂皇於天;伏羲以人事紀,故托羲皇於人;神農悉地力,種穀蔬,故托農皇於地。”可見儒家所謂三皇者,義實取於天、地、人。《大傳》與秦博士之說,即一說也。河圖、三五歷之說,司馬貞《補三皇本紀》,列為或說;其正說則從鄭玄。《補三皇本紀》述女媧氏事云:“諸侯有共工氏,與祝融氏戰,不勝,而禮。乃頭角蟲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缺。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云云。上言祝融,下言女媧,則祝融即女媧。《白虎通》正說從今文,以古文備或說;或古文說為後人竄入也。五帝之說,《史記》、《世本》、《大戴禮》,並以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當之;鄭玄說多一少昊。今按《後漢書·賈逵傳》,逵言:“五經家皆言顓頊代黃帝,而堯不得為火德。左氏以為少昊代黃帝,即圖讖所謂帝宣也。如令堯不得為火德,則漢不得為赤。”則左氏家增入一少昊,以六人為五帝之情可見矣。《史記》、《世本》、《大戴禮》,皆今文說,左氏古文說也)且有時一說也,主張之者只一二人;又一說也,主張之者乃有多人,似乎證多而強矣。然苟能知其派別,即可知其輾轉祖述,仍出一師。不過一造之說,傳者較多;一造之說,傳者較少耳。凡此等處,亦必能分清家數,乃不至於聽熒也。

近人指示治學門徑之書甚多,然多失之浩博。吾今舉出經學人入簡要之書如下:

皮錫瑞《經學歷史》。此書可首讀之,以知歷代經學變遷大略。

廖平《今古文考》。廖氏晚年著書,頗涉荒怪。早年則不然。分別今古文之法,至廖氏始精確。此書必須次讀之。

康有為《新學偽經考》。吾舉此書,或疑吾偏信今文,其實不然也。讀前人之書,固可以觀其事實,而勿泥其議論。此書於重要事實,考辨頗詳,皆前列原書,后抒己見;讀之,不啻讀一詳博之兩漢經學史也。此書今頗難得;如能得之者,讀廖氏《今古文考》后,可續讀之。

《禮記·王制註疏》、《周禮註疏》、陳立《白虎通疏證》、陳壽祺《五經異義疏證》。今古文同異重要之處,皆在制度。今文家制度,以《王制》為大宗;古文家制度,以《周禮》為總匯。讀此二書,於今古文同異,大致已可明白。兩種皆須連疏注細看,不可但讀白文,亦不可但看注。《白虎通義》,為東京十四博士之說,今文學之結晶也。《五經異義》,為許慎所撰,列舉今古文異說於前,下加按語,並有鄭駁,對照尤為明了。二陳疏證,間有誤處;以其時今古文之別,尚未大明也。學者既讀前列各書,於今古之別,已可瞭然,亦但觀其採摭之博可矣。

此數書日讀一小時,速則三月,至遲半年,必可卒業。然後以讀其餘諸書,即不慮其茫無把握矣。

古代史書,傳者極少。古事之傳於後者,大抵在經、子之中。而古人主客觀不甚分明;客觀事實,往往夾雜主觀為說;(甚有全出虛構者,是為寓言。參看后論讀子之法)而其學問,率由口耳相傳,又不能無訛誤;古書之傳於今者,又不能無闕佚。是以隨舉一事,輒異說蜂起,令人如墮五里霧中。治古史之難以此。苟知古事之茫昧,皆由主客觀夾雜使然,即可按其學術流別,將各家學說,分別部居;然後除去其主觀成分而觀之,即古事之真相可見矣。然則前述分別今古文之法,不徒可施之儒家之今古文,並可施之諸子也。此當於論讀子方法時詳之。唯有一端,論讀經方法時,仍不得不先述及者,則“既知古代書籍,率多治其學者東鱗西爪之談,並無有條理系統之作,而又皆出於叢殘掇拾之餘;則傳之與經,信否亦無大分別”是也。世之尊經過甚者,多執經為孔子手定,一字無訛;傳為後學所記,不免有誤。故於經傳互異者,非執經以正傳,即棄傳而從經,幾視為天經地義。殊不知尼山刪訂,實在晚年,焉能字字皆由親筆。即謂其字字皆由親筆,而孔子與其弟子,亦同時人耳,焉見孔子自執筆為之者,即一字無訛?言出於孔子之口,而弟子記之,抑或推衍師意者,即必不免有誤哉。若謂經難私造,傳可妄為,則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經可信,傳亦可信;傳可偽,經亦可偽也。(若信今文之學,則經皆漢代先師所傳,即有訛闕,後人亦無從知之。若信古文之學,謂今文家所傳之經,以別有古經,可資核對,所異唯在文字,是以知其可信;則今文先師,既不偽經,亦必不偽傳也)是以漢人引用,經、傳初不立別。崔適《春秋復始》,論“漢儒引《公羊》者皆謂之《春秋》;可見當時所謂《春秋》者,實合今之《公羊傳》而名之”甚詳。余謂不但《春秋》如此,即他經亦如此。《太史公自序》,引《易》“失之毫釐,繆以千里”。(此二語漢人引者甚多,皆謂之《易》)今其文但見《易緯》。又如《孟子·梁惠王下篇》,載孟子對齊宣王好勇之問曰:“《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唯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唯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當為《詩》、《書》之辭;然“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實為後人評論之語。孟子所引,蓋亦《書》、《傳》文也。舉此兩事,余可類推。近人過信經而疑傳者甚多。予去歲《辨梁任公陰陽五行說之來歷》一文,曾力辨之。見《東方雜誌》第二十卷第二十冊,可以參觀。又如《北京大學月刊》一卷三號,載朱君希祖整理中國最古書籍之方法論,謂欲“判別今古文之是非,必取立敵共許之法。古書中無明文。今古文家之傳說,一概捐除。唯《易》十二篇,《書》二十九篇,《詩》三百五篇,《禮》十七篇,《春秋》、《論語》、《孝經》七書,為今古文家所共信。因欲取為判別二家是非之准。”朱君之意,蓋欲棄經說而用經文,亦與梁君同蔽。姑無論經、傳信否,相去不遠。即謂經可信,傳不可信,而經文有不能解釋處,勢必仍取一家傳說,是仍以此攻彼耳,何立敵共許之有?今古說之相持不決者,固各有經文為據,觀許慎之《五經異義》及鄭駁可見也。決嫌疑者視諸聖,久為古人之口頭禪,豈有明有經文可據,而不知援以自重者哉?大抵古今人之才智,不甚相遠。經學之所以聚訟,古事之所以茫昧,自各有其原因。此等疑難,原非必不可以祛除,然必非一朝所能驟決。若有如朱君所云直截了當之法,前此治經之人,豈皆愚騃,無一見及者邪?)

治經之法,凡有數種:(一)即以經為一種學問而治之者。此等見解,由昔日尊經過甚使然,今已不甚適合。又一經之中,所包甚廣,人之性質,各有所宜,長於此者不必長於彼。因治一經而遍及諸學,非徒力所不及,即能勉強從事,亦必不能深造。故此法在今日不甚適用。(二)則視經為國故,加以整理者。此則各本所學,求其相關者於經,名為治經,實仍是治此科之學,而求其材料於古書耳。此法先須於所治之學,深造有得,再加以整理古書之能,乃克有濟。此篇所言,大概為此發也。(三)又有因欲研究文學,而從事於讀經者。其意亦殊可取。蓋文學必資言語,而言語今古相承,不知古語,即不知後世言語之根源。故不知最古之書者,於後人文字,亦必不能真解。經固吾國最古之書也。但文學之為物,不重在死法,而貴能領略其美。文學之美,只可直覺;非但徒講無益,抑亦無從講起。今姑定一簡明之目,以為初學誦習參考之資。蓋凡事熟能生巧,治文學者亦不外此。後世文學,根源皆在古書。同一熟誦,誦後世書,固不如誦古書之有益。而欲精研文學,則數十百篇熟誦之文字,固亦決不能無也。

詩此書近今言文學者必首及之,幾視為第一要書。鄙意少異。韻文視無韻文,已覺專門;談韻文而及於《詩經》,則其專門更甚。何者?四言詩自漢魏后,其道已窮;非專治此一種文學者,不易領略其音節之美,一也。詩之妙處,在能動人情感;而此書距今太遠,今人讀之,實不能知其意之所在,二也。(詩義之所以聚訟莫決者,其根源在此。若現在通行之歌謠,其有寓意者,固人人能知之也)故此書除專治古代韻文者外,但略事泛覽,知其體例;或擇所好熟誦之即可。

書書之文學,別為一體。後世作莊嚴典重之文字者,多仿效之。若細分之,仍有三種:(一)最難通者,如《周誥》、《殷盤》是。(二)次難通者,通常各篇皆是。(三)最易通者,如《甘誓》、《牧誓》、《金滕》諸篇是。第一種存古書原文蓋最多;第三種則十之八九,殆皆孔子以後人所為也。此書文字雖不易解,然既為後世莊嚴典重之文字所從出,則亦不可不熟誦而求其真了解。《洪範》、《無逸》、《顧命》(兼今本《康王之誥》)、《秦誓》四篇,文字最美,如能熟誦更妙。《禹貢》一篇,為後世地誌文字體例所自出,須細看。

儀禮禮記周禮《儀禮》、《周禮》,皆記典制之書,不必誦讀;但須細看,知其體例。凡記述典制之文皆然。《禮記》一書,薈萃諸經之傳及儒家諸子而成,見后。文學亦極茂美。論群經文學者,多知重左氏,而罕及小戴,此皮相之論也。左氏所敘之事,有與《檀弓》同者;二者相較,左氏恆不如《檀弓》。其餘論事說理之文,又何一能如《戴記》之深純乎?不可不擇若干篇熟誦之也。今更舉示篇名如下:《檀弓》為記事文之極則,風韻獨絕千古,須熟讀;《王制》為今文學之結晶,文字亦極茂美,可熟讀。既有益於學問,又有益於文學也。《文王世子》,文最流暢;《禮運》、《禮器》,文最古雅;《學記》、《樂記》,文最深純;《祭義》,文最清麗;《坊記》、《表記》、《緇衣》,三篇為一類,文極清雅;《儒行》,文極茂美;《冠義》、《昏義》、《鄉飲酒義》、《射義》、《燕義》、《聘義》六篇,為《儀禮》之傳,文字亦極茂美。以上諸篇,皆可熟讀。然非謂《戴記》文字之美者遂盡於此,亦非謂吾所指為最美者必能得當,更非敢強人之所好以同於我也,聊舉鄙意,以供讀者之參考耳。

易此書《卦辭》、《爻辭》,知其體例即可。《彖辭》、《文言》、《繫辭傳》,文學皆極美,可擇所好者熟誦之;《序卦》為一種序跋文之體,可一看。

春秋《三傳》文字,自以《左氏》為最美。其文整齊研練,自成風格,於文學上關係極巨。《左氏》系編年體,其文字一線相承,無篇目,不能列舉其最美者。大抵長篇詞令敘事,最為緊要;但短節敘事,寥寥數語,亦有極佳者,須細看。《公羊》為《春秋》正宗,講《春秋》者,義理必宗是書;論文學則不如《左氏》之要。讀一過,知其體例可矣。(《公羊》之文字為傳體,乃所以解釋經文,與《儀禮》之傳同。後人無所釋之經,而抑或妄效其體,此大謬也。此等皆不知義例之過。故講文學,亦必須略知學問)《穀梁》文體與《公羊》同。

論語孟子此兩書文極平正,有極簡潔處,亦有極反覆排奡處,(大抵《論語》,簡潔者多,然亦有反覆排奡者,如“季氏將伐顓臾”章是;孟子反覆排奡者多,然亦有極簡潔者,如各短章皆是)於文學極有益。凡書之為大多數人所習熟者,其義理,其事實,其文法,其辭句,即不期而為大多數人所沿用,在社會即成為常識。此等書即不佳,亦不可不一讀,況其為佳者乎?《論語》、《孟子》,為我國極通行之書,必不可不熟誦也。

此外,《爾雅》為訓詁書,當與《說文》等同類讀之,與文學無關。《孝經》亦《戴記》之流。但其說理並不甚精,文字亦不甚美。一覽已足,不必深求也。

六經排列之次序,今、古文不同。今文之次,為《詩》、《書》、《禮》、《樂》、《易》、《春秋》;古文之次,則為《易》、《書》、《詩》、《禮》、《樂》、《春秋》。蓋今文家以六經為孔子別作,其排列之次序,由淺及深。《詩》、《書》、《禮》、《樂》,乃普通教育所資;(《王制》:“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蓋《詩》、《書》、《禮》、《樂》四者,本古代學校中教科,而孔子教人,亦取之也)而《易》與《春秋》,則為“性與天道”、“經世之志”所寄;故其次序如此也。古文家以六經皆周公舊典,孔子特修而明之。故其排列之次序,以孔子作六經所據原書時代先後為序。愚謂今言整理國故,視凡古書悉為史材則通;謂六經皆史則非。故今從今文家之次,分論諸經源流及其讀法如下。

一、詩

《詩》,今文有魯、齊、韓三家;古文有毛。鄭玄初學《韓詩》,后就《毛傳》作箋,間用韓義。(《采蘋》、《賓之初筵》兩詩皆難毛)王肅作《毛詩注》、《毛詩義駁》、《毛詩奏事》、《毛詩問難》諸書,以申毛難鄭。《齊詩》亡於曹魏;《魯詩》不過江東;《韓詩》雖存,無傳之者;於是三家與毛之爭,一變而為鄭、王之爭。諸儒或申鄭難王,或申王難鄭,紛紛不定。至唐修《五經正義》,用《毛傳鄭箋》,而其爭乃息(王肅之書,今亦已亡。然毛、鄭相違處,《正義》中申毛難鄭之言,實多用王說)。

讀《詩》第一當辨明之事,即為《詩序》。按釋《詩》之作,凡有三種:(一)釋《詩》之字句者,如今之《毛氏詁訓傳》是也。(二)釋《詩》之義者,如今之《詩序》是也。(三)推演《詩》義者,如今之《韓詩外傳》是也。(三家詁訓及釋《詩》義之作,今皆已亡。三家詩亦有序,見《詩古微·齊魯韓毛異同論》)魏、晉而後,《毛詩》專行者千餘年。學者於《詩序》,率皆尊信。至宋歐陽修作《詩本義》,蘇轍作《詩傳》,始有疑辭。南渡而後,鄭樵作《詩辨妄》,乃大肆攻擊。朱子作《詩集傳》,亦宗鄭說;而《集傳》與毛、鄭之爭又起。《小序》之義,誠有可疑;然宋儒之疑古,多憑臆為說,如暗中相搏,勝負卒無分曉,亦不足取也。清儒初宗毛、鄭而攻《集傳》,后漸搜采及於三家。始知毛、鄭而外,說《詩》仍有古義可征;而《集傳》與毛、鄭之爭,又漸變而為三家與毛之爭。時則有為調停之說者,謂《詩》有“作義”、“誦義”;三家與毛所以異同者,毛所傳者作義,三家所傳者誦義;各有所據,而亦兩不相悖也。其激烈者,則徑斥《小序》為杜撰,毛義為不合。二者之中,子頗左袒后說。此非偏主今文,以事理度之,固如是也。

何則?《詩》分《風》、《雅》、《頌》三體。《雅》、《頌》或有本事可指;《風》則本民間歌謠,且無作者可名,安有本義可得?而今之《詩序》,於《風詩》亦篇篇皆能得其作義,此即其不可信之處也。《詩序》究為誰作,說極紛紜。宋以後之說,亦多憑臆測度,不足為據。其傳之自古者,凡有四說:以為《大序》子夏作,《小序》子夏、毛公合作者,鄭玄《詩譜》也。《正義》引沈重說。以為子夏作者,王肅《家語注》也。以為衛宏作者,《後漢書·儒林傳》也。以為子夏首創,而毛公及衛宏,加以潤飾增益者,《隋書·經籍志》也。肅說不足信,《隋志》亦系調停之辭;所當辨者,獨《後漢書》及《詩譜》兩說耳。予謂兩說之中,《後漢書》之說,實較可信。今《毛傳》之義,固有與《小序》不合者。如《靜女》。且其序文義平近,亦不似西漢以前人手筆也(《毛傳》之義,所以與《小序》無甚抵牾者,非毛先有《序》為據,乃《序》據《毛傳》而作耳。《序》語多不可信,絕非真有傳授。鄭樵謂其采掇古書而成,最為近之)。

《詩序》有大小之別。今本《小序》分別列諸詩之前,而《大序》即接第一首《小序》之下。自“風,風也”以下,據《正義》、《小序》之不足信,前已言之,《大序》亦系雜采諸書而成,故其辭頗錯亂。但其中頗有與三家之義不背者。(魏源說,見《詩古微》)今姑據之,以定《風》、《雅》、《頌》之義。《大序》云:“風,風也,教也。風以動之,教以化之。”又云:“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故曰《風》。至於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而變風、變雅作矣。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諷其上,達於事變,而懷其舊俗者也。故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禮義,先王之澤也。”此其言《風》之義者也。又云:“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謂之《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謂之《雅》。《雅》者,正也。政有小大,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此其言《雅》之義者也。又云:“《頌》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於神明者也。”此其言《頌》之義者也(按:《詩序》言《風》與《頌》之義,皆極允愜,唯其言《大/小雅》,則似尚欠明白。《史記·司馬相如傳》:“《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分別大小之義,實較今《詩序》為優。蓋三家義也)。

今《詩》之所謂《風》者,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凡十五國。周南、召南為《正風》;自邶以下,皆為變《風》。王亦列於《風》者,《鄭譜》謂:“東遷以後,王室之尊,與諸侯無異;其詩不能復《雅》,故貶之也。”(《正義》:善惡皆能正人,故幽、厲亦名《雅》。平王東遷,政遂微弱,其政才及境內,是以變為《風》焉)十五國之次,鄭與毛異。據《正義》:《鄭譜》先檜后鄭,王在豳后;或系《韓詩》原第邪?

《雅》之篇數較多,故以十篇為一卷。其中《小雅》自《鹿鳴》起至《菁菁者莪》止為正,自此以下皆為變。又分《鹿鳴》至《魚麗》,為文王、武王之正《小雅》;《南有嘉魚》至《菁菁者莪》,為成王、周公之正《小雅》。《六月》至《無羊》,為宣王之變《小雅》。《節南山》至《何草不黃》,申毛者皆以為幽王之變《小雅》;鄭則以《十月之交》以下四篇,為厲王之變《小雅》。《大雅》自《文王》至《卷阿》為正,《民勞》以下為變。又分《文王》至《靈台》,為文王之正《大雅》;《下武》至《文王有聲》,為武王之正《大雅》;《生民》至《卷阿》,為成王、周公之正《大雅》。《民勞》至《桑柔》,為厲王之變《大雅》;《雲漢》至《常武》,為宣王之變《大雅》;《瞻卬》、《召旻》二篇,為幽王之變《大雅》。皆見《釋文》及《正義》。正《小雅》中,《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由儀》六篇,唯有《小序》。《毛詩》並數此六篇,故《詩》之總數,為三百十一篇;三家無此六篇,故《詩》之總數,為三百五篇。《小/大雅》諸詩之義,三家與毛,有同有異,不能備舉。可以《三家詩遺說考》與《毛傳鄭箋》對勘也。

《頌》則三家與毛義大異。毛、鄭之義,謂商、魯所以列於《頌》者,以其得用天子禮樂;今文家則謂《詩》之終以三《頌》,亦《春秋》“王魯新周故宋”之意,乃通三統之義也。又《魯頌》,《小序》以為季孫行父作,三家以為奚斯作。《商頌》,《小序》以為戴公時正考父得之於周太師,三家即以為正考父之作。

《詩》本止《風》、《雅》、《頌》三體,而《小序》增出賦、比、興,謂之六義。按此蓋以附會《周禮》太師六詩之文,然實無賦、比、興三種詩可指。故《鄭志》:“張逸問何《詩》近於賦、比、興?鄭答謂孔子錄《詩》,已合《風》、《雅》、《頌》中,難可摘別。”(《正義》引)“鄭意謂《風》、《雅》、《頌》者,《詩》篇之異體;賦、比、興者,《詩》文之異辭也。”《正義》說。因此故,乃又謂《七月》一詩,備有《風》、《雅》、《頌》三體,以牽合《周禮》龠章豳詩、豳雅、豳頌之文。按:賦者,敘事;比者,寄意於物;興者,觸物而動;(譬如實寫美人為賦,辭言花而意實指美女為比,因桃花而思及人面,則為興矣)作《詩》原有此三法。然謂此作《詩》之三法,可與《詩》之三種體制,平列而稱六義,則終屬勉強;一詩而兼三體,尤不可通矣。竊謂《周禮》之六詩與《詩》之《風》、《雅》、《頌》;其豳詩、豳雅、豳頌與《詩》之《豳風》,自系兩事,不必牽合。鄭君學未嘗不博,立說亦自有精到處,然此等牽合今古、勉強附會處,則實不可從也。又今文家以《關雎》、《鹿鳴》、《文王》、《清廟》為四始(見《史記·蓋魯詩說》),乃以其為《風》及《大/小雅》、《頌》之首篇;而《小序》乃即以風、大小雅、頌為四始,亦殊不可解。

治《詩》之法,凡有數種:(一)以《詩》作史讀者。此當橫考列國之風俗,縱考當時之政治。《漢書·地理志》末卷及鄭《詩譜》,最為可貴。按《漢志》此節本劉歆。歆及父向,皆治《魯詩》。班氏世治《齊詩》。鄭玄初治《韓詩》。今《漢志》與《鄭譜》述列國風俗,大同小異,蓋三家同有之義,至可信據也。何詩當何王時,三家與毛、鄭頗有異說,亦宜博考。以《詩》證古史,自系治史一法。然《詩》本歌謠,托諸比、興,與質言其事者有異。后儒立說,面面皆可附會,故用之須極矜慎。近人好據《詩》言古史者甚多,其弊也。於《詩》之本文,片言隻字,皆深信不疑,幾即視為紀事之史,不復以為文辭;而於某《詩》作於何時,系因何事,則又往往偏據毛、鄭,甚者憑臆為說,其法實未盡善也。(一)以為博物之學而治之者。《論語》所謂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也。此當精研疏注,博考子部有關動植物諸書。(一)用以證小學者。又分訓詁及音韻兩端。《毛傳》與《爾雅》,訓詁多合,實為吾國最古之訓詁書。最初言古韻者,本自《詩》人;今日言古韻,可據之書,固猶莫如《詩》也。(一)以為文學而研究之者。當先讀疏注,明其字句。次考《詩》義,觀《詩》人發憤之由(司馬遷云:《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由作),及其作《詩》之法。《詩》本文學,經學家專以義理說之,誠或不免迂腐。然《詩》之作者,距今幾三千年;作《詩》之意,斷非吾擠臆測可得。通其所可通,而闕其所不可通者,是為善讀書。若如今人所云:“月出皎兮,明明是一首情詩”之類,羌無證據,而言之斷然,甚非疑事無質之義也。

《王制》述天子巡守,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何君言采《詩》之義曰:(《公羊》宣十五年注)“五穀畢入,民皆居宅。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飢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年六十,女年五十無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間求詩。鄉移於邑,邑移於國,國以聞於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戶,盡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其重之也如此。夫人生在世,孰能無幽約怨悱,不能自言之情?而社會之中,束縛重重,豈有言論自由之地?斯義也,穆勒《群己權界論》嚴復譯。言之詳矣。故往往公然表白之言,初非其人之真意;而其真意,轉託諸謠詠之間。古代之重詩也以此。夫如是,《詩》安得有質言其事者?而亦安可據字句測度,即自謂能得作詩之義邪?《漢書·藝文志》曰:“漢興,魯申公為《詩》訓詁。而齊轅固生、燕韓生皆為之傳。或取《春秋》,采雜說,咸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為近之。”此乃古學家攻擊三家之辭,其端已肇於班固時。其後乃採取古書,附會《詩》義,而別制今之《詩序》。謂三家皆不知《詩》之本義,而古學家獨能得之也。其實《詩》無本義。太師采詩而為樂,則只有太師采之之意;孔子刪《詩》而為經,則只有孔子取之之意耳。猶今北京大學,編輯歌謠,豈得謂編輯之人,即知作此歌謠者之意邪?三家於詩,間有一二,能指出其作之之人,及其本事者(如《芣苢》、《柏舟》之類),此必確有所據。此外則皆付闕如。蓋《詩》固只有誦義也。以只有誦義故,亦無所謂斷章取義。我以何義誦之,即為何義耳。今日以此意誦之,明日又以彼義誦之,無所不可也。以為我誦之之意,則任舉何義皆通;必鑿指為詩人本義,則任舉何義皆窒。《詩》義之葛藤,實自鑿求其本義始也。

治詩切要之書,今約舉如下:

《毛詩註疏》今所傳《十三經註疏》,乃宋人所集刻。其中《易》、《書》、《詩》、《三禮》、《左》、《谷》,皆唐人疏。疏《公羊》之徐彥,時代難確考,亦必在唐以前。《論語》、《孝經》、《爾雅》,皆宋邢昺疏,亦多以舊疏為本。唯《孟子疏》題宋孫奭,實為邵武士人偽托,見《朱子語錄》。其疏極淺陋,無可取耳。唐人所修《正義》,誠不能盡滿人意;然實多用舊疏,為隋以前經說之統匯,仍不可不細讀也。特於此發其凡,以後論治諸經當讀之書,即不再舉註疏。

陳啟源《毛詩稽古編》宋人說《詩》之書甚多,讀之不可遍。此書多駁宋人之說,讀之可以知其大略。

馬瑞辰《傳箋通釋》陳奐《詩毛氏傳疏》以上兩書為毛、鄭之學。

陳喬樅《三家詩遺說考》魏源《詩古微》以上兩書為三家之學。魏書駁毛、鄭,有極警快處;其立說亦有不可據處。魏氏之學,通而不精也。輯三家《詩》者,始於宋之王應麟,僅得一小冊。陳氏此書,乃十倍之而不止。清儒輯逸之精,誠足令前人俯首矣。

三家之中,《齊詩》牽涉緯說。如欲明之,可觀迮鶴壽《齊詩翼奉學》,及陳喬樅《詩緯集證》兩書。意在以《詩》作史讀者,於《詩》之地理,亦須考究,可看朱右曾《詩地理征》。意在研究博物者,《毛傳鄭箋》而外,以吳陸璣《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為最古,與《爾雅》、《毛傳》,可相參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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