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先秦學術興起時之時勢

第三章 先秦學術興起時之時勢

第三章

先秦學術興起時之時勢

今之談哲學者,多好以先秦學術,與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相比附。或又謂先秦諸子之學,皆切實際,重應用,與歐洲、印度空談玄理者不同。二說孰是?曰:皆是也。人類思想發達之序,大致相同。歐洲、印度古代之思想,誠有與先秦諸子極相似者。處事必根諸理,不明先秦諸子之哲學,其處事之法,亦終無由而明;而事以參證而益明。以歐洲、印度古說,與先秦諸子相較,誠不易之法也,然諸子緣起,舊有二說:一謂皆王官之一守,一謂起於救時之弊。見下章。二說無論孰是,抑可並存,要之皆於實際應用之方,大有關係。今讀諸子書,論實際問題之語,誠較空談玄理者為多,又眾所共見也。故不明先秦時代政治及社會之情形,亦斷不能明先秦諸子之學也。

先秦諸子之思想,有與後世異者。後世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分,先秦之世,則政治問題與社會問題合。蓋在後世,疆域廣大,人民眾多,一切問題,皆極複雜。國家設治之機關,既已疏闊;人民愚智之程度,又甚不齊。所謂治天下者,則與天下安而已。欲懸一至善之鵠,而悉力以赴之,必求造乎其極,而後可為無憾,雖極弘毅之政治家,不敢作是想也。先秦諸子則不然。去小國寡民之世未遠,即大國地兼數圻,亦不過今一兩省;而其菁華之地,猶不及此。秦之取巴蜀,雖有益於富厚,其政治恐尚僅羈縻。讀《後漢書·板楯蠻傳》可見。楚之有湖南、江西,則如中國今日之有蒙、新、海、藏耳。而其民風之淳樸,又遠非後世之比。夫國小民寡,則情形易於周知,而定改革之方較易。風氣淳樸,則民皆聽從其上,國是既定,舉而措之不難。但患無臨朝願治之主,相助為理之臣。苟其有之,而目的終不得達;且因此轉滋他弊,如後世王安石之所遭者,古人不患此也。職是故,先秦諸子之言治者,大抵欲舉社會而徹底改造之,使如吾意之所期。“治天下不如安天下,安天下不如與天下安”等思想,乃古人所無有也。

然則先秦諸子之所欲至者,果何等境界邪?孔慕大同,老稱郅治,似近子虛之論,烏托之邦。然諸子百家,抗懷皇古,多同以為黃金世界,豈不謀而同辭誕謾耶?孔子之告子游曰:“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鄭注曰:“志,謂識,古文。”“謂識”一讀。此以識字詁志字;次乃更明其物,謂孔子所謂志者,乃指古文言之也。古文,猶言古書,東漢人語如此。此即《莊子》“春秋經世,先王之志”之志。孔子論小康,舉禹、湯、文、武、成王、周公為六君子,皆實有其人;其治跡,亦皆布在方策;其論大同之世,安得悉為理想之談。然則孔慕大同,老稱郅治,以及許行論治,欲並倉廩府庫而去之,殆皆有所根據,而後懸以為鵠;不徒非誕謾之辭,並非理想之談也。

孔、老大同,郅治之說,以及許行並耕而食之言,自今日觀之,似皆萬無可致之理。然在當日,則固不然。此非略知社會之變遷者不能明,請得而略陳之。蓋人類之初,制馭天然之力極弱。生活所需,則成群結隊,到處尋覓,見可供食用之物,則拾取之而已矣。此為社會學家所稱搜集之世。稍進,乃能漁於水,獵于山。制馭天然之力稍強,而其生活猶極貧窘。必也進於農牧,乃無飢餓之憂。農牧之興,大抵視乎其地,草原之民,多事畜牧;林麓川澤之地,則多事農耕。吾國開化之跡,稍有可征者,蓋在巢、燧、羲、農。巢、燧事迹,略見《韓非》。《五蠹》。其為漁獵時代之酋長,不待言而可明。伏羲,昔多以游牧之主,蓋因伏又作庖,羲又作犧,乃有此望文生義之誤解。其實伏羲乃“下伏而化之”之意,明見《尚書大傳》。其事迹,則《易·繫辭傳》明言其為網罟而事畋漁,其為漁獵時代之大酋,尤顯而易見。

《傳》又言:“包犧氏沒,神農氏作。”吾族蓋於此時進於農耕。而黃帝,《史記》言其“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營衛”,《五帝本紀》。似為游牧之族。凡農耕之族,多好和平;游牧之群,則樂戰伐。以此,阪泉、涿鹿之師,炎族遂為黃族所弱。《史記·五帝本紀》,既言神農氏世衰,諸侯相侵伐,弗能征,又言炎帝欲侵陵諸侯,未免自相矛盾。頗疑《史記》此節,系采自兩書,兼存異說。蚩尤、炎帝,即系一人;涿鹿、阪泉,亦系一事。即謂不然,而蚩尤、炎帝,同系姜姓,其為同族,則無疑矣。農耕之民,性多重滯。老子言“郅治之極,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樂其業,至老死不相往來”。《史記·貨殖列傳》。

蓋在此時。此等社會,大抵自給自足。只有協力以對物,更無因物以相爭。故其內部極為安和,對外亦能講信修睦。孔子所謂大同之世,亦指此時代言之也。黃帝之族,雖以武力擊而臣之。於其社會之組織,蓋未嘗加以改變,且能修而明之。所異者,多一征服之族,踞於其上,役人以自養;而其對外,亦不復能如前此之平和;又前此蕩蕩平平之倫理,一變而為君臣上下,等級分明之倫理耳。所謂“大人世及以為禮;城郭溝池以為固;禮義以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以賢勇知,以功為己;故謀用是作,而兵由此起”者也。然社會之組織,尚未大變;列國之競爭,亦未至甚烈;在上者亦不十分淫虐,則其民固尚可小安。是則所謂小康之世也。其後治人者荒淫日甚;社會之組織,亦因交通之便利,貿易之興盛,而大起變化。於是前此良善之規制,盪焉無存。變為一無秩序、無公理、無制裁、人人競圖自利之世界,遂自小康降為亂世矣。當此之時,老子、許行等,欲徑挽後世之頹波,而還諸皇古。孔子則欲先修小康之治,以期馴致於大同。如墨子者,則又殫心當務之急,欲且去目前之弊,而徐議其他。宗旨雖各不同,而於社會及政治,皆欲大加改革,則無不同也。固非後世彌縫補苴,苟求一時之安者所可同年而語矣。古今社會組織之異,體段既大,頭緒甚繁。略言之則不能明;太詳,則本書為篇幅所限,未免喧賓奪主。予別有《大同釋義》一書,論古代社會組織之變遷,可供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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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先秦學術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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