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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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一六藝

《六藝》傳自儒家,而《七略》別之九流之外。吾昔篤信南海康氏之說,以為此乃劉歆為之。歆欲尊周公以奪孔子之席,乃為此,以見儒家所得,亦不過先王之道之一端,則其所崇奉之《周官經》,其可信據,自在孔門所傳六藝之上矣。由今思之,殊不其然。《七略》之別六藝於九流,蓋亦有所本。所本惟何?曰:《詩》《書》《禮》《樂》,本大學設教之舊科。邃古大學與明堂同物。《易》與《春秋》,雖非大學之所以教,其原亦出於明堂。儒家出於司徒。司徒者,主教之官,大學亦屬矣。故其設教,仍沿其為官守時之舊也。

古有國學,有鄉學。國學初與明堂同物,詳見學制條。《王制》曰:“樂正崇四術,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詩書禮樂,追原其朔,蓋與神教關係甚深。禮者,祀神之儀;樂所以娛神,詩即其歌辭;書則教中典冊也。古所以尊師重道,“執醬而饋,執爵而酳”,“袒而割牲”,北面請益而弗臣,蓋亦以其為教中尊宿之故。其後人事日重,信神之念日澹,所謂詩書禮樂,已不盡與神權有關。然四科之設,相沿如故,此則樂正之所以造士也。惟儒家亦然。《論語》:“子所雅言,詩書執禮。”《論語·述而》。言禮以該樂。又曰:“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論語·泰伯》。專就品性言,不主知識,故不及《書》。子謂伯魚曰:“學詩乎?”“學禮乎?”《論語·季氏》。則不舉《書》,而又以《禮》該《樂》。雖皆偏舉之辭,要可互相鉤考,而知其設科一循大學之舊也。

《易》與《春秋》,大學蓋不以是設教。然其為明堂中物,則亦信而有徵。《禮記·禮運》所言,蓋多王居明堂之禮。而曰:“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春秋》者,史職;《易》者,巫術之一也。孔子取是二書,蓋所以明天道與人事,非凡及門者所得聞。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論語·公冶長》。文章者,《詩》《書》《禮》《樂》之事;性與天道,則《易》道也。孔子之作《春秋》也,“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史記·孔子世家》。子夏之徒且不能贊,況其下焉者乎?《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此七十有二人者,蓋於《詩》《書》《禮》《樂》之外,又兼通《易》與《春秋》者也。《孔子世家》曰:“孔子晚而喜《易》。……讀《易》,韋編三絕。曰:假我數年,若是,我於易則彬彬矣。”與《論語·述而》“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合。疑五十而知天命,正在此時。孔子好《易》,尚在晚年,弟子之不能人人皆通,更無論矣。

“六藝”之名,昉見《禮記·經解》。《經解》曰:“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故《詩》之失愚,《書》之失誣,《樂》之失奢,《易》之失賊,《禮》之失煩,《春秋》之失亂。”《淮南子·泰族》:“《易》之失也卦。《書》之失也敷。《樂》之失也淫。《詩》之失也辟。《禮》之失也責。《春秋》之失也刺。”曰“其教”,則其原出於學可知也。《繁露·玉杯》曰:“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惡服人也,是故簡六藝以贍養之。《詩》《書》序其志,《禮》《樂》純其義,《易》《春秋》明其知。”雲“以贍養”“在位”者,則其出於《大學》,又可知也。

《繁露》又曰:“六藝皆大,而各有所長。《詩》道志,故長於質。《禮》制節,故長於文。《樂》詠德,故長於風。《書》著功,故長於事。《易》本天地,故長於數。《春秋》正是非,故長於治人。”《史記·滑稽列傳》及《自序》,辭意略同。《滑稽列傳》曰:“孔子曰:六藝於治一也。《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神化,《春秋》以道義。”自序曰:“易著天地陰陽,四時五行,故長於變。《禮》經紀人倫,故長於行。《書》記先王之事,故長於政。《詩》記山川溪谷禽獸草木牝牡雌雄,故長於風。《樂》樂所以變,故長於和。《春秋》辨是非,故長於治人。是故《禮》以節人,《樂》以發和,《書》以道事,《詩》以達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義。撥亂世,反之正,莫近於《春秋》。”此孔門六藝之大義也。賈生《六術》及《道德說》,推原六德,本諸道德性神明命,尤可見大學以此設教之原。古代神教,固亦自有其哲學也。

“《易》本隱以之顯,《春秋》推見至隱”。二者相為表裏,故古人時亦偏舉。《荀子·勸學》曰:“學惡乎始?惡乎終?曰:其數則始乎誦《經》,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聖人,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後止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詩》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古人誦讀,皆主《詩》《樂》。

詳見《癸巳存稿·君子小人學道是弦歌義》。始乎誦《經》,終乎讀《禮》,乃以《經》該《詩》《樂》,與《禮》並言,猶言興於《詩》,立於《禮》也。下文先以《詩》《書》並言,亦以《詩》該《樂》。終又舉《春秋》,而雲在天地之間者畢,可見《春秋》為最高之道。不言《易》者,舉《春秋》而《易》該焉。猶《史記·自序》,六經並舉,側重《春秋》,非有所偏廢也。《孟子》一書,極尊崇《春秋》,而不及《易》,義亦如此。《荀子·儒效》:“《詩》言是其志也,《書》言是其事也,《禮》言是其行也,《樂》言是其和也,《春秋》言是其微也。”與《賈子書·道德說》“《書》者,此之著者也;《詩》者,此之志者也;《易》者,此之占者也;《春秋》者,此之紀者也;《禮》者,此之體者也;《樂》者,此之樂者也”辭意略同,而獨漏《易》,可見其系舉一以見二,非有所偏廢也。

《漢書·藝文志》:“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正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為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為終始也。”至於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以五經分配五行,雖不免附會。然其獨重《易》,亦可與偏舉《春秋》者參觀也。

《莊子·徐無鬼》:“女商曰:吾所以說吾君者,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版六弢。”金版六弢,未知何書,要必漢代金匱石室之倫,自古相傳之秘籍也。《太史公自序》:“余聞之先人曰:伏羲至純厚,作《易》八卦。堯、舜之盛,《尚書》載之,禮樂作焉。湯武之隆,詩人歌之。《春秋》采善貶惡,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獨刺譏而已也。”上本之伏羲、堯、舜三代,可見六藝皆古籍,而孔子取之。近代好為怪論者,竟謂六經皆孔子所自作,其武斷不根,不待深辯矣。《論衡·須頌》:“問說書者:欽明文思以下,誰所言也?曰:篇家也。篇家誰也?孔子也。”此亦與《史記》謂孔子序書傳之意同。非謂本無其物,而孔子創為之也,不可以辭害意。

《莊子·天下》曰:“以仁為恩,以義為理,以禮為行,以樂為和,薰然慈仁,謂之君子。”又曰:“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於本數,繫於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於《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以仁為恩指《詩》,以義為理指《書》,所謂薰然慈仁之君子,即學於大學之士也。此以言乎盛世。至於官失其守,則其學為儒家所傳,所謂鄒魯之士,搢紳先生者也。上下相銜,“《詩》以道志”二十七字,決為後人記識之語,溷入本文者。《管子·戒》篇:“博學而不自反,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慶也。內不考孝弟,外不正忠信;澤其《四經》而誦學者,是亡其身者也。”尹註:“《四經》,謂《詩》《書》《禮》《樂》。”其說是也。古所誦惟《詩》《樂》,謂之經。后引伸之,則凡可誦習者皆稱經。《學記》:“一年視離《經》辨《志》。”《經》蓋指《詩》《樂》,《志》蓋指《書》,分言之也。《管子》稱《四經》,合言之也。可見《詩》《書》《禮》《樂》,為大學之舊科矣。舊法世傳之史,蓋失其義,徒能陳其數者,百家之學,皆王官之一守,所謂散於天下,設於中國,時或稱而道之者也。亦足為《詩》《書》《禮》《樂》,出於大學之一旁證也。《商君書·農戰》:“《詩》《書》《禮》《樂》善修仁廉辯慧,國有十者,上無使守戰。”亦以《詩》《書》《禮》《樂》並舉。

《詩》《書》《禮》《樂》《易》《春秋》,自人之學習言之,謂之六藝。自其書言之,謂之《六經》。《經解》及《莊子·天運》所言是也。《天運》曰:“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老子曰:夫《六經》,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亦可見《六經》確為先王之故物,而孔子述之也。《莊子·天道》: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左糹右番)十二經以說。十二經不可考。《釋文》引說者云:六經加六緯。一說:《易》上、下經並十翼。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經。皆未有以見其必然也。

六藝有二:一《周官》之禮、樂、射、御、書、數,一孔門之《詩》《書》《禮》《樂》《易》《春秋》也。信今文者,詆《周官》為偽書。信古文者,又以今文家所稱為後起之義。予謂皆非也。《周官》雖六國陰謀之書,所述制度,亦必有所本,不能憑空造作也。《呂覽·博志》:“養由基、尹儒,皆文藝之人也。”文藝,一作“六藝”。“文藝”二字,古書罕見,作“六藝”者蓋是。由基善射,尹儒學御,稱為六藝之人,此即《周官》之制不誣之明證。予謂《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學之六藝也。禮、樂、射、御、書、數,小學及鄉校之六藝也。何以言之?曰:《周官》大司徒,以鄉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此鄉校之教也。保氏:“養國子以道,乃教之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此小學之教也。《論語》:“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罕》。謙,不以成德自居,而自齒於鄉人也。六藝雖有此二義,然孔門弟子,身通六藝,自系指大學之六藝而言。不然,當時鄉人所能,孔門能通之者,必不止七十二人也。

《管子·山權數》:“管子曰:有五官技。桓公曰:何謂五官技?管子曰:《詩》者,所以記物也。時者,所以記歲也。《春秋》者,所以記成敗也。行者,道民之利害也。《易》者,所以守凶吉成敗也。卜者,卜凶吉利害也。民之能此者,皆一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數也。六家者,即見其時。使豫。先蚤閑之日受之。故君無失時,無失策,萬物興豐無失利。遠佔得失,以為未教。《詩》記人無失辭,行殫道無失義,《易》守禍福凶吉不相亂,此謂君柄。”上雲五官,下雲六家,蓋卜易同官也。此與《詩》《書》《禮》《樂》《易》《春秋》,大同小異。蓋東周以後,官失其守,民間顧有能通其技者,管子欲利田宅美衣食以蓄之也。此亦王官之學,散在民間之一證。

《新學偽經考》曰:“史遷述六藝之《序》曰:《詩》《書》《禮》《樂》《易》《春秋》,西漢以前之說皆然。蓋孔子手定之序。劉歆以《易》為首,《書》次之,《詩》又次之。後人無識,咸以為法。此其顛倒《六經》之序也。”以此為劉歆大罪之一。《史記經說足證偽經考》。《漢志藝文志辨偽下》。案《漢志》之次,蓋以經之先後。《易》本伏羲,故居首。《書》始唐堯,故次之。以為顛倒六經之序,殊近深文。謂《詩》《書》《禮》《樂》《易》《春秋》之序,為孔子手定,亦無明據。予謂《詩》《書》《禮》《樂》,乃大學設教之舊科,人人當學,故居前。《易》《春秋》義較深,聞之者罕,故居后。次序雖無甚關係,然推原其朔,自以從西漢前舊次為得也。

附錄二經傳說記

《六經》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則又自有其義。孔子之義,不必盡與古義合,而不能謂其物不本之於古。其物雖本之於古,而孔子自別有其義。儒家所重者,孔子之義,非自古相傳之典籍也。此兩義各不相妨。故儒家之尊孔子,曰:“賢於堯舜遠矣。”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孟子·公孫丑上》。而孔子則謙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即推尊孔子者,亦未嘗不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為言也。《禮記·中庸》。若如今崇信今文者之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前無所承,則孔子何不作一條理明備之書,而必為此散無可紀之物?又何解於六經文字,古近不同,顯然不出一手,並顯然非出一時乎?若如崇信古學者之言,謂六經皆自古相傳之物;孔子之功,止於抱遺訂墜;而其所闡明,亦不過古先聖王相傳之道,初未嘗別有所得,則馬、鄭之精密,豈不真勝於孔子之粗疏乎?其說必不可通矣。

惟《六經》僅相傳古籍,而孔門所重,在於孔子之義,故《經》之本文,並不較與《經》相輔而行之物為重。不徒不較重,抑且無相輔而行之物,而《經》竟為無謂之書矣。

與《經》相輔而行者,大略有三:傳、說、記是也。《漢書·河間獻王傳》曰:“獻王所得,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蓋傳、說、記三者,皆與經相輔而行;孔門所傳之書,大略可分此四類也。

傳、說二者,實即一物。不過其出較先,久著竹帛者,則謂之傳;其出較后,猶存口耳者,則謂之說耳。陳氏澧曰:“荀子曰:《國風》之好色也,其《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於金石,其聲可內於宗廟。'”《大略》。據此,則周時《國風》已有傳矣。《韓詩外傳》亦屢稱《傳》曰,《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詩傳》曰: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時之傳也。”《東塾讀書記·六》。陳氏所引,實皆孔門《詩傳》。謂不知何時之傳者,誤也。然孔子以前,《詩》確已自有傳,《史記·伯夷列傳》引軼詩《傳》是也。以此推之,《孔子世家》稱孔子“序《書傳》”。

“書傳”二字,蓋平舉之辭。孔子序《書》,蓋或取其本文,或取傳者之辭,故二十八篇,文義顯分古近也。如《金滕》亦記周公之辭,其文義遠較《大誥》等篇為平近。古代文字用少,書策流傳,義率存於口說。其說即謂之傳。凡古書,莫不有傳與之相輔而行。其物既由來甚舊;而與其所傳之書,又如輔車相依,不可闕一。故古人引用,二者多不甚立別;而傳遂或與其所傳之書,併合為一焉。漢人引據,經傳不別者甚多。崔氏適《春秋復始》,論之甚詳。今更略舉數證。《孟子·萬章》一篇,論舜事最多。後人多欲以補《舜典》。然《尚書》二十八篇為備,實不應有《舜典》,而完廩、浚井等事,亦見《史記·五帝本紀》。《五帝本紀》多同伏生書傳。蓋孟子、史公,同用孔門書說也。以此推之,《滕文公》篇引《書》曰“若葯不瞑眩,厥疾不瘳”;《論語·為政》孔子引《書》曰“孝乎惟孝”,亦皆《書》傳文矣。

《說文》旻部夐下引《商書》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夐求,得之傅岩。”語見《書·序》。蓋《書》傳文,而作序者竊取之。差以毫釐,謬以千里。見《易·繫辭》。《繫辭》釋文云:王肅本有傳字。案《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論六家要旨,引《繫辭》“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謂之《易大傳》,則王肅本是也。然《自序》又引毫釐千里二語稱《易》曰,《大戴·保傅》《小戴·經解》亦然。此漢人引用,經傳不別之證,故諸家之《易》,《繫辭》下或無傳字也。《孟子·梁惠王下》:“《詩》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此文王之勇也”,“此武王之勇也”,句法相同,自此以上,皆當為《詩》《書》之辭。然“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實為後人稱述武王之語。

孟子所引,蓋亦《書》傳文也。傳之為物甚古,故又可以有傳。《論語》邢疏:漢武帝謂東方朔云:傳曰:時然後言,人不厭其言。又成帝賜翟方進策書云:傳曰: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是漢世通謂《論語》《孝經》為傳。然《漢志》《魯論》有傳十九篇,《孝經》亦有雜傳四篇。蓋對孔子手定之書言,《論語》《孝經》皆為傳;對傳《論語》《孝經》者而言,則《論語》《孝經》,亦經比也。傳之名不一。或謂之義,如《禮記·冠義》以下六篇是也。或謂之解,如《管子》之《明法解》,《韓非子》之《解老》是也。《禮記》之《經解》,蓋通解諸經之旨,與《明法解》《解老》等專解一篇者,體例異而旨趣同,故亦謂之解也。《墨子·經說》,體制亦與傳同,而謂之說,尤傳與說本為一物之證。《孟子·梁惠王上》對齊宣王之問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後世無傳焉。”下篇:“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於傳有之。”《管子·宙合》曰:“宙合有橐天地,其義不傳。”此所謂傳。並即經傳之傳也。《明法解》與所解者析為兩篇。《宙合》篇前列大綱,后乃申釋其義,則經傳合居一簡。古書如此者甚多。今所傳《易》,《繫辭》下無“傳”字,亦不能議其脫也。

《公羊》曰:“定、哀多微辭。主人習其讀而問其傳,則未知己之有罪焉爾。”定公元年。古代文字用少,雖著之傳,其辭仍甚簡略,而又不能無所隱諱若此,則不得不有借於說明矣。《漢書·蔡義傳》:“詔求能為《韓詩》者。征義待詔。久不進見。義上疏曰:臣山東草萊之人,行能亡所比。容貌不及眾,然而不棄人倫者,竊以聞道於先師,自托於經術也。願賜清閑之燕,得盡精思於前。上召見義,說詩。甚說之。”又《儒林傳》:“兒寬初見武帝。語經學。上曰:吾始以《尚書》為樸學,弗好。朴,即老子“朴散而為器”之朴。《淮南·精神》註:“朴,猶質也。”所謂木不斫不成器也。此可見經而無傳,傳而無說,即成為無謂之物。及聞寬說,可觀。乃從寬問一篇。”並可見漢世傳經,精義皆存於說。漢儒所由以背師說為大戒也。

凡說,率多至漢師始著竹帛。以前此未著竹帛,故至漢世仍謂之說也。夏侯勝受詔撰《尚書》《論語說》;《漢書》本傳。“劉向校書,考《易》說,以為諸家《易》說,皆祖田何、楊叔元、丁將軍,大義略同,惟京氏為異黨,焦延壽獨得隱士之說,托之孟氏,不相與同”是也。《儒林傳》。《漢書·王莽傳》:莽上奏曰:“殷爵三等,有其說,無其文。”又群臣請安漢公居攝如天子之奏曰:“《書》曰:我嗣事子孫,大不克共上下,遏失前人光。在家不知命不易,天應棐諶,乃亡墜命。《說》曰:周公服天子之冕,南面而朝群臣。發號施令,常稱王命。召公賢人,不知聖人之意,故不說也。”然則說可引據,亦同於傳。蓋傳即先師之說;說而著之竹帛,亦即與傳無異耳。漢人為學,必貴師傳,正以此故。劉歆等首唱異說,其所以攻擊今文師者,實在“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兩語。而古學家之學,遠不逮今文師者,亦實以此。以其奮數人之私智,以求之傳記,斷不能如歷世相傳之說之精也。公孫祿劾歆:“傎倒《五經》,毀師法。”《王莽傳》。毀師法,即背師說也。

傳附庸於經,記與經則為同類之物,二者皆古書也。記之本義,蓋謂史籍。《公羊》僖公二年:“宮之奇諫曰:《記》曰:唇亡而齒寒。”《解詁》:“記,史記也。‘史記’二字,為漢時史籍之通稱,猶今言歷史也。”《韓非子·忠孝》:“《記》曰:舜見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當是時也,危哉,天下岌岌。”此語亦見《孟子·萬章上》篇。咸丘蒙以問孟子,孟子斥為齊東野人之語。古亦稱《史記》為語,可為解詁之證。記字所包甚廣。宮之奇、咸丘蒙所引,蓋記言之史,小說家之流,其記典禮者,則今所謂《禮記》是也。記與禮實非異物,故古人引禮者或稱記,引記者亦或稱禮。《詩·釆繁》箋引《少牢饋食禮》稱《禮記》。

《聘禮》注引《聘義》作《聘禮》。又《論衡·祭意》引《禮記·祭法》,皆稱禮。《禮記》中《投壺》《奔喪》,鄭謂皆同《逸禮》;而《曲禮》首句,即曰“《曲禮》曰”,可見禮與記之無別也。今《儀禮》十七篇,惟《士相見》《大射》《少牢饋食》《有司徹》四篇無記。宋儒熊氏朋來之說。凡記皆記《經》所不備。兼記《經》外遠古之言。鄭注《燕禮》云:“後世衰微,幽、厲尤甚。禮樂之書,稍稍廢棄。蓋自爾之後有記乎?”《士冠禮》疏。《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記》,鄭注曰:“世子之禮亡,此存其記。”蓋著之竹帛之時,有司猶能陳其數;或雖官失其守,而私家猶能舉其本末,如孺悲學士喪禮於孔子。則謂之禮;而不然者,則謂之記耳。記之為物甚古。故亦自有傳。《士冠禮》疏:“《喪服記》子夏為之作傳,不應自造還自解之。記當在子夏之前,孔子之時,未知定誰所錄。”案古書多有傳說,已見前。記之傳,或孔門錄是記者為之,或本有而錄是記者並錄之,俱未可定也。而《禮記》又多引舊記也。如《文王世子》引《世子之記》,又引記曰“虞夏商周,有師保,有疑丞”云云。《祭統》引記曰“齊者不樂”,又引記曰“嘗之日,發公室”云云皆是。

傳說同類,《記》以補《經》不備,《傳》則附麗於《經》,故與《經》相輔而行之書,亦總稱為《傳記》。如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言是也,《河間獻王傳》並稱經傳說記,傳蓋指古書固有之傳而言,如前所引軼詩《傳》及孔子所序之《書傳》是。其孔門所為之傳,蓋包括於說中。

大義存於《傳》,不存於《經》。試舉一事為征。《堯典》究有何義?非所謂《尚書》樸學者邪?試讀《孟子·萬章上》篇,則禪讓之大義存焉。夷考伏生《書傳》《史記·五帝本紀》,說皆與孟子同,蓋同用孔門《書說》也。此等處,今人必謂伏生襲孟子,史公之襲伏生。殊不知古代簡策,流傳甚難;古人又守其師說甚固。異家之說,多不肯妄用,安得互相剿襲,如此之易。史公說堯舜禪讓,固同孟子矣。而其說伊尹,即以割烹要湯為正說,與孟子正相反,何又忽焉立異乎?可見其說禪讓事,乃與孟子所本者同,而非即用孟子矣。經義並有儒家失傳,存於他家書中者。《呂覽》多儒家言,予別有考。今《尚書·甘誓》,徒讀其本文,亦絕無意義。

苟與《呂覽》先已參看,則知孔子之序是篇,蓋取退而修德之意矣。《傳》不足以盡義,而必有待於說,試亦引一事為證。王魯,新周,故宋,非《春秋》之大義乎?然《公羊》無其文也,非《繁露》其孰能明之。《三代改制質文》篇。案亦見《史記·孔子世家》。又《樂緯·動聲儀》,有先魯后殷,新周、故宋之文,見《文選》潘安仁《笙賦》注。古人為學,所以貴師承也。後人率重經而輕傳說,其實二者皆漢初先師所傳。若信今文,則先師既不偽經,豈肯偽傳?若信古文,則今古文經,所異惟在文字,今文經正以得古文經而彌見其可信;經可信,傳說之可信,亦因可見矣。或又謂經為古籍,據以考證古事,必較傳為足據。殊不知孔門之經,雖系古籍,其文字,未必一仍其舊。試觀《堯典》《禹貢》,文字反較殷盤、周誥為平易可知。

而古籍之口耳相傳,歷久而不失其辭者,亦未必不存於傳、說、記之中也。然則欲考古事者,偏重經文,亦未必遂得矣。《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在位聽訟,文辭有可與人共者,不獨有也。至於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公羊》昭十二年疏,引《春秋》說云:孔子作《春秋》,一萬八千字,九月而書成。以授游夏之徒。游夏之徒,不能改一字。然則相傳以為筆削皆出孔子者,惟《春秋》一經。余則刪定之旨,或出孔子,其文辭,必非孔子所手定也,即游夏不能改一字,亦以有關大義者為限。若於義無關,則文字之出入,古人初不深計。不獨文字,即事物亦有不甚計較者。呂不韋聚賓客著書,既成,布咸陽市門,縣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高誘注多摘其誤,謂揚子云恨不及其時,車載其金。殊不知不韋所求,亦在能糾正其義;若事物之誤,無緣舉當時游士賓客,不及一揚子云也。子云既沾沾自喜,高誘又津津樂道,此其所以適成為子云及高氏之見也。

翼經之作,見於《漢志》者曰外傳,曰雜傳,蓋摭拾前世之傳為之。《漢書·儒林傳》:“韓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萬言。”又曰:“韓生亦以《易》授人,推《易》意而為之傳。”一似其傳皆自為之者。然《韓詩外傳》見存,大抵證引成文,蓋必出自前人,乃可謂之傳也。曰傳記,曰傳說,則合傳與記、說為一書者也。曰說義,蓋說之二名。曰雜記,則記之雜者也。曰故,曰解故,以去古遠,故古言有待訓釋,此蓋漢世始有。曰訓詁,則兼訓釋古言及傳二者也。《毛傳》釋字義處為詁訓。間有引成文者,如《小弁》《綿》之引《孟子》,《行葦》之引《射義》,《瞻卬》之引《祭義》,《(外門裏必)宮》之引《孟仲子》,則所謂傳也。

《漢志》:《春秋》有《左氏微》二篇,又有《鐸氏微》三篇,《張氏微》十篇,《虞氏微傳》二篇。微,蓋即定、哀多微辭之微,亦即劉歆《移太常博士》,所謂仲尼沒而微言絕者也。定、哀之聞,辭雖微,而其義則具存於先師之口說,何絕之有?易世之後,忌諱不存,舉而筆之於書,則即所謂傳也。安用別立微之名乎?今《左氏》具存,解經處極少,且無大義,安有微言?張氏不知何人。鐸氏,《注》曰:“楚太傅鐸椒。”虞氏,《注》曰:“趙相虞卿。”《史記·十二諸侯年表》曰:“鐸椒為楚威王傅,為王不能盡觀《春秋》,採取成敗,卒四十章,為《鐸氏微》。趙孝成王時,其相虞卿,上采《春秋》,下觀近勢,亦著八篇,為《虞氏春秋》。”二書與孔子之《春秋》何涉?鐸氏之書自名微,非其書之外,別有所謂微者在也。今乃舉左氏、張氏、虞氏之書,而皆為之微;虞氏且兼為之傳,其為妄人所託,不問可知。猶之附麗於經者為傳說,補經之不備者為記,本無所謂緯,而漢末妄人,乃集合傳、說、記之屬,而別立一緯之名也。要之多立名目以自張,而排斥異己而已。故與經相輔而行之書,實盡於傳、說、記三者也。

傳、說、記三者,自以說為最可貴。讀前文自見。漢世所謂說者,蓋皆存於章句之中。章句之多者,輒數十百萬言;而《漢書》述當時儒學之盛,謂“一經說至百萬餘言”,《儒林傳》。可知章句之即說。枝葉繁滋,誠不免碎義逃難,博而寡要之失。然積古相傳之精義,則於此存焉。鄭玄釋《春秋運斗樞》云:“孔子雖有盛德,不敢顯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於世,陰書於緯,以傳后王。”《王制》正義。古代簡策繁重,既已筆之於書,夫復安能自秘?其為竊今文家口授傳指之語,而失其實,不問可知。《文選·劉歆〈移太常博士〉》註:“《論語讖》曰: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此造緯者之自道也。然緯之名目雖妄,而其為物,則固為今文經說之薈萃。使其具存,其可寶,當尚在《白虎通義》之上也。乃以與讖相雜,盡付一炬,亦可哀矣。

附錄三

(此與下附錄四,皆予讀《漢書》札記。因辭太繁,故僅節錄。)

天下事無可全欺人者。人之必死,眾目所共見也。以不死誑人,其術拙矣。然時人信之甚篤,蓋亦有由。淫祀之廢也,成帝以問劉向。向言:“陳寶祠自秦文公至今七百餘歲矣。漢興,世世常來。光色赤黃,長四五丈。直祠而息。音聲砰隱,野雞皆雊。毎見雍,大祝祠以大牢,遣候者馳詣行在所,以為福祥。高祖時五來,文帝二十六來,武帝七十五來,宣帝二十五來。初元元年以來亦二十來。”此眾目昭見之事,非可虛誑。蓋自然之象,為淺知者所不能解,乃附會為神怪。其說誣,其象則不虛也。神仙之說,蓋因海上蜃氣而起,故有登遐倒景諸說,而其所謂三神山者,必在海中,而方士亦必起於燕、齊耳。

《史記·封禪書》曰:“三神山者,其傳在勃海中,去人不遠,患且至,則船風引而去。蓋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葯皆在焉。其物禽獸盡白,而黃金銀為宮闕。未至,望之如雲;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臨之,風輒引去,終莫能至雲。”《漢書·郊祀志》:谷永述當時言神仙者之說,謂能“遙興輕舉,覽觀縣圃,浮遊蓬萊”。司馬相如《大人賦》曰:“世有大人兮,在於中州。宅彌萬里兮,曾不足以少留。悲世俗之追隘兮,朅輕舉而遠遊。垂絳幡之素霓兮,載雲氣而上浮。”皆可見神仙之說初興,由蜃氣附會之跡。

神仙家之說,不外四端:一曰求神仙,二曰練奇葯,三曰導引,四曰御女。練葯、導引、御女,皆與醫藥相關。《漢志》神仙家,與醫經、經方、房中同列方技,蓋由於此。然奇葯不必自練,亦可求之於神仙。《史記·封禪書》:三神山嘗有至者,諸仙人及不死之葯皆在焉;又謂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並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葯”是也。《史記·淮南王傳》:伍被言:秦使徐福入海。“還為偽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女西王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願請延年益壽葯。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尤顯而可見。此與自行練葯者,蓋各為一派。

服食與練葯,又有不同。練葯必有待於練,服食則自然之物也。《後漢書注》引《漢武內傳》,謂封君達初服黃連五十餘年,卻儉多食茯苓,魏武能餌野葛是也。《華佗傳》雲“:樊阿從佗求方可服食益於人者。佗授以漆葉青黏散。”《注》引《佗別傳》曰“:本出於迷入山者,見仙人服之,以告佗。”此神仙家言與醫家相出入者。

導引之術,亦由來甚久。《莊子》已有熊經鳥申之言。《漢書·王吉傳》諫昌邑王遊獵曰:“休則俯仰屈申以利形,進退步趨以實下,吸新吐故以練臧,專意積精以適神,於以養生,豈不長哉?”王褒《聖主得賢臣頌》曰:“何必偃仰屈信若彭祖,呴噓呼吸如喬松?”崔寔《政論》曰:“夫熊經鳥伸,雖延歷之術,非傷寒之理;呼吸吐納,雖度紀之道,非續骨之膏。”仲長統《卜居論》曰:“呼吸精和,求至人之方佛。”皆導引之術也。《華佗傳》:“佗語吳普曰:古之仙者,為導引之事。熊經鴟顧,引挽要體,動諸關節,以求難老。吾有一術,名五禽之戲:一曰虎,二曰鹿,三曰熊,四曰猿,五曰鳥。亦以除疾,兼利蹄足,以當導引。”則導引又醫家及神仙家之所共也。

《後漢書》言普行五禽之法,年九十餘,耳目聰明,齒牙完堅,此行規則運動之效,首見於史者。《注》引《佗別傳》曰:“普從佗學,微得其方。魏明帝呼之,使為禽戲。普以年老,手足不能相及。粗以其法語諸醫。普今年將九十,耳不聾,目不冥,牙齒完堅,飲食無損。”雲手足不能相及,蓋其戲即今所傳《八段錦》中所謂“兩手攀足固腎要”者。《后書注》曰:“熊經,若熊之攀枝自懸也。鴟顧,身不動而回顧也。”雲若攀枝自懸,則未必真有物可攀,亦不必其真自懸。竊疑《八段錦》中所謂“兩手托天理三焦”,即古所謂熊經者。身不動而回顧,其為《八段錦》中之“五勞七傷望后瞧”,無疑義矣。

《後漢書》又云:“冷壽光行容成公御婦人法,常屈頸(左喬右鳥)息,鬚髮盡白,而色理如三四十時。王真年且百歲,視之面有光澤,似未五十者。自云:周流登五嶽名山;悉能行胎息、胎食之方。漱舌下泉咽之。不絕房室。注引《漢武內傳》:“王真習閉氣而吞之,名曰胎息。習漱舌下泉而咽之,名曰胎食。真行之,斷谷二百餘日,肉色光美,力並數人。”又引《抱朴子》曰:胎息者,能不以鼻口噓翕,如在胎之中。孟節能含棗核不食,可至五年十年。又能結氣不息,狀若死人,可至百日半年。”

胎食、胎息,即今所謂吞津及河車般運之術。靜之至,自可不食較久。二百餘日或有之。雲五年十年,則欺人之談也。不息若死,亦其息至微耳。魏文帝《典論》曰:“甘陵甘始,名善行氣,老而少容。始來,眾人無不鴟視狼顧,呼吸吐納。軍祭酒弘農董芬,為之過差,氣閉不通,良久乃蘇。”蓋導引宜順自然,又必行之有序,而與日常起居動作,亦無不有關係。山林枯槁之士,與夫專以此為事者,其所行,固非尋常之人所能效耳。

房中、神仙,《漢志》各為一家,其後御女,亦為神仙中之一派。蓋房中本醫家支流,神仙亦與醫家關係甚密耳。《後漢書·方術傳》言甘始、東郭延年、封君達三人,率能行容成御婦人術。又冷壽光,亦行容成御婦人法。魏文帝《典論》謂:“廬江左慈,知補導之術。慈到,眾人競受其術。至寺人嚴峻,往從問受。奄豎真無事於斯,人之逐聲,乃至於是。”此並《漢志》所謂房中之傳。《史記·張丞相列傳》言:“妻妾以百數,嘗孕者不復幸。”蓋亦其術。此尚與神仙無涉。《漢書·王莽傳》:莽以郎陽成修言:黃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因備和嬪、美御,與方士驗方術,縱淫樂。則房中、神仙,合為一家矣。

附錄四

道家之說,與方士本不相干。然張修、于吉等,不惟竊其言,抑且竊其書以立教,一若奉為先聖先師,而自視為其支流余裔者。案張修使人為奸令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使都習,見《三國志·張魯傳》注引《典略》。于吉有《太平清領經》,見《後漢書·襄揩傳》注引《太平經·帝王》篇,有“元氣有三名:太陽,太陰,中和”;“人有三名:父,母,子”之語。蓋竊老子“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之說者也。何哉?予謂方士之取老子,非取其言,而取其人;其所以取其人,則因道家之學,以黃、老並稱;神仙家亦奉黃帝。黃、老連稱,既為世所習熟,則因黃帝而附會老子,於事為甚便耳。

《後漢書·襄楷傳》:楷上書言: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桓帝紀》延熹九年七月庚午,祠黃、老於濯龍宮,蓋即楷所斥。先是八年正月,遣中常侍左悺之苦縣祠老子。十一月,使中常侍管霸之苦縣祠老子,所以但祠老子者,以之苦縣之故,一歲中遣祠老子至再。則祠黃、老之事,史不及書者多矣。《續書·祭祀志》:“桓帝即位十八年,好神仙事。延熹八年,初使中常侍之陳國苦縣祠老子。九年,親祠老子於濯龍。文罽為壇,飾淳金(左釒右口)器。設華蓋之坐,用郊天樂也。”此與《後漢書》帝紀所言同事。而九年之祠,紀言黃老,《志》但言老子。《紀》又曰:“前史稱桓帝好音樂,善鼓琴。飾芳林而考濯龍之宮,設華蓋以祠浮圖、老子,斯將所謂聽於神乎!”《注》:“前史,謂《東觀記》也。”以考濯龍與祠老子對言,則濯龍之祠,所重蓋在黃帝。黃帝無書,而老子有五千文在。治符咒治病者且取之,而後此之以哲理緣飾其教者,不必論矣。

《典略》言:張修之法,略與張角同,而《後漢書·皇甫嵩傳》言張角奉祀黃老道,此張修之使人都習《老子》,為由黃帝而及之鐵證也。楷之疏曰:“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此道清虛,貴尚無為;好生惡殺,省欲去奢。今陛下嗜欲不去,殺罰過理。既乖其道,豈獲其祚哉!或言老子入夷狄為浮屠。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天神遺以好女,浮屠曰:此但革囊盛血。

遂不眄之。其守一如此,乃能成道。今陛下淫女艷婦,極天下之麗;甘肥飲美,單天下之味;奈何欲如黃老乎?”此所謂老子之道,全與道家不合,蓋方士所附會也。《楚王英傳》:“晚節更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永平)八年,詔令天下死罪皆入縑贖。英遣郎中令奉黃縑白紈三十匹詣國相……國相以聞。詔報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慈,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此所謂黃老學者,亦非九流之道家,乃方士所附會也。然則黃老、神仙、浮屠三者,其(左車右翏)葛不清舊矣。二張之妖妄,只可謂上行下效;而桓帝亦沿前人之波而逐其流耳。

又不獨淫昏之君主藩輔然也,枯槁之士亦有之。《後漢書·逸民傳》:矯慎,少好黃老,隱遁山谷,因穴為室,仰慕松、喬導引之術。汝南吳蒼遺書曰:“蓋聞黃、老之言,乘虛入冥,藏身遠遁;亦有理國養人,施於為政。至如登山絕跡,神不著其證,人不睹其驗。吾欲先生從其可者,於意何如?”此風以治道家之黃、老,絕神仙家所託之黃、老也。仲長統《卜居論》曰:“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彷彿。”亦以道家與神仙家之言並稱。

又《陳愍王寵傳》:“景平二年,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寵共祭天神,希冀非幸,罪至不道。……檻車傳送愔、遷詣北寺詔獄。使中常侍王酺與尚書令、侍御史雜考。愔辭與王共祭黃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它冀幸。”劉攽《刊誤》曰:“黃老君不成文,當雲黃帝老君。”《刊誤補遺》曰:“《真誥》云:大洞之道,至精至妙,是守素真人之經。昔中央黃老君秘此經,世不知也。則道家又自有黃老君。”案言中央黃老君,似指天神中之黃帝,則正實師遷所奏。而當時遷以誣告其王誅死,足見《後漢書》所云,非《真誥》所載,貢父之說,為不誤也。或《後漢書》衍“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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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咕公版·先秦學術概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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