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貓,蠍子尾,牛肉麵
帝京城上空,陰雲密佈。玉虛宮大火雖已熄滅,但燃燒時的烏煙,過了三天尚未散去。
皇帝龍體欠安,暫不能問事。蔡述在火災次日,帶了皇子入宮請安,隨即遞交了辭呈。他的理由是“仁君治世,突降災難,乃是輔臣等過失。”因此,他要求皇帝免去其職務,好讓他在家自省思過。他倒是乾脆,並不等旨意下來,就閉門謝客,絕跡於朝廷。
蘇韌雖然不是中樞權臣,對此間利害,卻看得清楚:火災之夜,是三位閣老共同應變的。如今蔡述先發制人,等於陷其他二人於被動。看上去,蔡述表示一人攬過,但“輔臣”又不是只有他一個。這種情況下,別人若還大搖大擺來內閣,就是不忠不孝不義……所以緊跟蔡述,陳琪上了辭表。倪大同的家人,更以他老朽糊塗為由,藉此機會,申請批准他致仕還鄉。
本來,倪大同長年裝痴賣傻,陳琪在江南文字獄后告假退避,內閣已是蔡述一家之天下。
現在失去了首輔,內閣不免亂作一團。事事擱置,人人嘆息,公務幾天內就堆積如山。
關於那夜的事,蘇韌一個字不提。但同僚們關注之事,也是他所關注的,因此他總留神傾聽。
“這場大火到底怎麼成的?閣老們與其撂下,還不如追究出釀禍之人,好對天下有個交待。”
“釀禍之人?嗬嗬,小子你好天真。暴雨蝗災,山崩地動,難道都是人為的?”
“明面上是燒掉了萬歲的清修之地,實際上把我們內閣也燒癱了……”
“別急……除非萬歲決心不要內閣,不然是不會聽任內閣交椅全空的。”
“萬歲?哎……萬歲的病,不知如何……皇子年歲還小,而且朝廷並未立皇太子,……”
蘇韌聽到這裏,把才沏好的熱茶遞到那內閣中書的嘴邊,溫厚笑了笑說:“小心燙嘴。”
那人會意,對素日並不在同組的蘇韌感激一笑。
他還不知道,虧他提示,讓蘇韌心裏驟然明白。他決定再去蔡府。
為不惹人注意,他在驢車內換了便袍,又借故在集市了車,要步行去蔡府。
他剛下車,稠人廣眾里,有清脆的童音:“快來買啊!才出爐的順風耳!”
隨着那吆喝,好多人都往那兒沖。蘇韌身不由己,被推倒報童身邊。今日的順風耳,價錢漲了兩倍,眾人不免怨言。報童翻着白眼說:“這年頭什麼不漲?一分價錢一分貨。今日可是附有特刊的……好故事,一應俱全!”
好奇者搶了一張,嘖嘖嘆:“我盼了這麼多年,終於出特刊了!緋聞黃聞,都全了……”
蘇韌瞥了眼,果然比往期多了份夾報。別出心裁是報頭加了色。明黃朱紅為皇家禁色,“順風耳”調弄出了生薑黃,蜜桃紅。
黃色文章,配上插圖。畫上一群年輕人赤着上身,抱着水桶,站在紫禁城大火前。
正中一位,劍眉倒豎,臂上紋着條青龍,一副沒頭腦的樣子,倒有三分眼熟。
文章標題是“小王爺火舞城門——新好男兒錦衣衛”。想必是寫寶翔那段救火故事。
蘇韌忍俊不禁,寶翔臂上,哪裏紋了龍了?嗯,報道皇親,怪不得用了黃色……
他趕緊買了一張。紅色大字更顯眼:“某巨公愛妾出水,一品高官地下情”。
所配插圖,為出水芙蓉一大朵。花芯中,是位美女含羞帶笑的糰子臉……
蘇韌想:因為是紅人,所以才會有緋聞。紅人紅聞,多半是醜聞。
莫說一品高官,稍有得勢者,外頭有個把女人,是稀鬆平常。帝京那麼多歌兒舞女,哪個不想找個靠山呢?只不知是哪位高官,成了新笑料,老不羞……他不是風流人,自然沒空琢磨。
眾人一哄而上,爭搶順風耳。蘇韌把報疊好,趕往蔡府。滅火后的清晨,他到蔡府接妻兒,大誇了蔡家幾位護衛。蔡述雖並未誇他,卻讓蔡寵告訴他今後秘事,可從蔡府後門出入。
假山石亭,燃着炭盆。桌旁一盆清水,筆筒里幾枝臘梅。蔡述手拿本棋譜,獨自下棋。他一邊看譜,一邊聽蘇韌說話。眸子映水蒼翠,相形之下,帝京暮色,更滄桑沉滯。
“……閣老是想要藉此巨變機會,推寶寶入學,確立他的皇太子之位?”
蔡述以棋譜支着下巴,拿了一個玉棋子兒,並不回答他。
“接近年底,戶部給各處的款項預算,都到了內閣……一切無法進展。會不會讓別派乘機奪權?”
蔡述將棋子放在盤上,柔聲:“誰敢?”
蘇韌挺直身,一言不發。蔡述研究了一會兒棋譜,才說:“置之死地而後生。天下已積弊如山,內閣再堆些事務,並沒關係……大不了死幾個人。”
他歇了歇,嗓音更圓潤清澈:“玉虛宮為何起火?你我都不知道。當時,萬歲和寶寶恰好都在宮內。這絕不是巧合。自古以來,禁內失火,總要有個交待。要麼是皇帝下‘罪己之詔’,要麼是有些臣子但過。萬歲修道以來,群臣履上尊號,他已等同於‘人神’。讓神承認此乃天降災於已,等於讓萬歲自打嘴巴。那麼,一定要有臣子擔過。大火將玉虛宮變成灰燼,哪裏去找預謀之人?假如我現在去內閣主持,追查火災起源的任務,會理所當然落到我的頭上。我和朝廷清流的矛盾極大,任何針對他們的行動,都被宣傳成迫害。而中立派與我是‘面和心不和’,正暗中找我的破綻。因此,我只能以退為進,先丟開手……等到亂到了一定程度,萬歲就不得不表態了。”
“閣老所言極是。按照下官的看法,戶部開支預算,正好藉機不去理睬。玉虛宮燒毀,萬歲一定會想要重修殿宇。那筆開支,就會成為明年的大虧空。我方應該未雨綢繆,設法從戶部扣下大量銀兩,作為機動費。至於大火,既然總會追究到臣子,我方就不能一直不動。下官知道一條線索,是否對閣老有用?”
蔡述放下了棋譜,聚精會神盯着他。
蘇韌彎腰,把那日清晨偶遇陳琪的事情告訴了蔡述。
他的語音,十分沉着。“陳琪多日不到內閣,偏偏那天早上過?下官午夜思索,覺得陳琪十有八九是從內閣進內宮。萬歲為何要召見他呢?恐怕是有事吩咐吧。這事可以當把柄,還要搜索其他蛛絲馬跡,羅織罪證。我方無心害人,卻要‘有備無患’。”
蔡述的鼻翼一動。
蘇韌壓低聲,躊躇道:“下官對這場火,還有個不成體統的臆想,只不敢說出來……”
蔡述仰面,淡淡的五官,在瞬間像是深刻了。
四目相對好久,蔡述終於道:“既然是不成體統,還是不要說出來了罷……”
他重拿棋譜細看:“陳琪為何出入?我要派人查探下。現在最關鍵的,正如你所說:是要磨好了刀,等萬歲的旨意。萬歲因病靜養,若有示下,定會派司禮監出面。你不用擔心群龍無首,不幾日,萬歲一定會派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物來代行首輔之職……”
蘇韌想了想:“……您是指唐王寶翔?”
“萬歲此刻也用不到別人。”蔡述飛快收了個棋子,如孩童般笑得無邪:“呀,這招下錯了。不算不算,你就當沒看見。”
蘇韌彎眉:“是。閣老,是您辭職之際,向萬歲推薦了他吧?可憐殿下才從大火里逃出,又要去捧燙手山芋了。”兩個人一起開心地笑了。
蘇韌得到上司親口消息,十分振奮。等他冒着嚴寒,走回鴛鴦衚衕,才想起來自己餓着肚子。
譚香抱着兩個孩子,裹一條棉被,躺在熱炕上。見到蘇韌進門,三人一齊歡呼。
因為晚飯的剩菜,都被蘇密吃光了。蘇韌往熱粥里倒了一點醬油,坐在炕沿飛快吃。
譚香自從經歷了火災,格外依戀丈夫。她不背着孩子,靠着丈夫的肩膀撒嬌。蘇甜也爬到蘇韌的背後。譚香笑嘻嘻鼓動女兒:“來,我們給爹爹敲敲!”母女兩個,一個捶肩,一個捶背。
蘇韌俊秀的臉上,滿是笑容,身體也鬆弛下來,嘴上不住:“謝謝,夠了,會手酸的。”
蘇密獨享被窩,懶洋洋問:“爹,咱們什麼時候去蔡叔叔家呢?”
“去他家做什麼呢?”
蘇密鄭重其事答:“我要去玩。”
他嘆了口氣,捏捏藍花布被面:“自從呆過蔡叔叔家,就覺得咱們家一切都土,不好玩。”
蘇韌被他噎了,話都說不出來。譚香罵道:“小崽子,沒出息就嫌棄了爹娘。你到蔡家去給寶寶當個奴才,就可天天在那裏了。說不定他家還有幾頓棒槌送給你。”
蘇甜抱着蘇韌的腰:“我才不稀罕蔡家。蔡叔叔書房的水缸里,養着四腳蛇呢。好人家不養毒物的。”
蘇韌倒是想起來,蔡述像是挺喜愛自己女兒。今日他臨走,蔡述又問了蘇甜的生辰,喜好……
等譚香帶着蘇甜去燒洗澡水的時候,他把蘇密抱起來,悄悄告訴他:“一步步來嘛,我家以後也會一點點好玩起來的。我正打算給咱家找間新屋子,還要給你養條漂亮的狗。”
蘇密半信半疑,笑了。蘇韌偷偷往蘇密的那隻陶豬玀儲貝器里,塞了一把銅板。
蘇密高興道:“我要超過姐姐,氣死她!”
恰被譚香全看在眼裏,她說:“有這麼偏心的嗎?寶寶要去念書了,我家兒子也該去上學。”
說到這裏,她頗惦念寶寶。直到熄燈睡覺,她都在惦記那日蘇韌來接她時,累得眼都紅了。她只把自己在皇宮的經歷,粗枝大葉告訴丈夫。至於皇帝要她保密的地宮,她壓根沒說。不怕別的,只怕給蘇韌添煩。幾日來蘇韌半夜裏輾轉反側,夢裏念念有詞,她是知道的。寶翔因為忙,不大有空來。蘇韌逐漸忙,最玲瓏心思,都不能全顧家了。讓譚香看,男人做官是第一沒意思事。但男人不混官場,以帝京的物價,她現在安逸的生活又會怎樣?
蘇韌抱着她,沒睡沉。他從內閣想到蔡述,再想到蘇甜蘇密,最後想起譚香。三天過去了,譚香並未得到宮廷的恩賜。他們的生活,沒有什麼變化。奇怪的是,譚香自己對於皇家關係毫無想往,沒有世俗女人的權衡心。她已見到皇帝,獲取了皇子歡心,是天大的好事,但蘇韌也不想奢望。他認為妻子的為人處事,本不適合在複雜的宮廷內。她能全身而退,就不錯了。所以,他並不打算,也不利用妻子做關口,爭取晉陞之階……
蔡述出言不虛。到了第五天上,蔡述就讓蔡寵告訴他:陳琪當日入宮,是安排兩個他賞識的翰林門生,進宮為皇帝抄寫祈願經書。
第七天上,司禮監傳皇帝特旨,命唐王寶翔暫攝內閣事。唐王不學無術,聲名狼藉。內閣同僚們都有說不出的怨言,只有蘇韌腹中暗笑。他笑寶翔私下弄出個北海幫,還要到內閣來趟渾水,總不能把北海幫勢力發展到此地來吧?
寶翔入閣那日,華麗非常,簡直像個戲裏的王爺。他不開口之前,倒是很有點威儀。
不過等黃侍讀,鄒侍讀帶領大家向他行禮后,寶翔就笑說:“兄弟們免禮!”接着,他足足講了半個時辰的廢話。冬日裏血氣本就不循環,加上許多人夾在暖爐屋子裏,好多人開始頭昏欲睡,還真有人睡著了。
寶翔身後親隨眼尖,大聲喝道:“大膽,殿下面前,竟敢失儀!”
那可憐人驚醒,腿抖幾抖。寶翔笑問:“怎睡著了?”
“王爺恕罪,下官昨夜失眠,今早上沒吃早飯,才這會子犯困。”
寶翔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對大家說:“感動,沒想到我來內閣,竟然會令你們廢寢忘食。剛才被我手下那一聲大喊,哈哈,我沒說完的都忘記了。大家回去吧。”
中書們私下說:“這位王爺把我們都當成錦衣衛粗漢了,有辱斯文。”
“他老人家那樣子,簡直把內閣當花園呢。大家要小心,不要透露自家內眷的消息。”
“他好像是很隨和,和傳說的一樣。”
蘇韌還沒坐熱椅子,有人來叫他:“王爺說:蘇韌謄錄的東西看不明白。”
其餘三人都抬頭。徐隱安慰他:“怎麼會是你?平日屬你的館閣體好,不用太擔心。”
萬周咀嚼着人蔘說:“這位王爺人隨和,別緊張。”
蔣聰陰陽怪氣打着算盤:“人家可能抄漏了幾句話……小事。”
蘇韌心裏直罵。中書中,公認他抄寫東西最仔細。寶翔笨到連借口都編不象。
寶翔正盤腿坐在蔡述素日的座位上瞌睡,見蘇韌進來,笑嘻嘻睜眼:“老二來了?”
蘇韌怕被人家聽見,忙環顧四周。他差點忘記了,寶翔的北海幫,在內閣發展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自己了。因為當年,他確實跟他拜過把子……雖然當時,他純屬是要氣氣那大胖小子。
“真沒想到,我和你一起共事的願望那麼快就實現了。雖然來內閣,非我情願……”寶翔吐了吐舌頭:“我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就頭疼。皇上也不知道是不是病糊塗了……”
蘇韌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問:“皇上病情到底如何?”
寶翔手裏拿着份文書,用手指點其中的字“不重,不輕。”
蘇韌心思活動,面上露出了一笑,耳語道:“你來內閣,別壞了事。以後不用和我多打招呼。那不利於你我。”
寶翔告訴他:“先給你放個消息,哈哈,雖然火因確實是查不出,萬歲還是要追查火因。司禮監懷疑那天入宮又早走的翰林院兩人。萬歲的意思,為了公允,內閣必須派人協助刑部秘密審理。閣老們不肯出面,就選擇中書來做。范公公跟我透露:蔡述推薦徐隱,你的老上司馮倫在御前推薦你。徐隱和翰林院來往密切,所以司禮監今早決定,由你上……”
蘇韌一驚,這個差事挺棘手。老謀深算者,都躲得遠遠的,豈不是讓他當出頭鳥么?
大火需要替罪羊,幾番勢力角斗,最後拋出了翰林院的兩個無用書生……既被拋出,就說明已無人肯保了。
抓住這個機會,就能給司禮監甚至皇帝一個印象。要是辦得不夠爽利,仕途生涯完蛋了。蔡述的意思,最好是藉機打擊清派。司禮監呢,肯定是不想把着火的過失引到宦官群頭上。馮倫為了維護皇帝面子,出於保守溫和的立場,大概還是想儘快了解此案。陳琪……陳琪並不熟悉他,但對他來說,明哲保身才是最重要的。江南應天府那麼重要的門生都丟了,還在乎翰林院兩個小卒子么?他要做的,是讓案底里撇清與陳琪的瓜葛,讓陳琪置身事外。
司禮監親自點名,不能推諉。蘇韌點頭:“既然是秘密省查,知道我出面的人,也不會有多少吧。內閣中書,就我一個出面不妥當。我能選一個非翰林院系統的精明人,從旁協助我么?”
寶翔感興趣:“你要誰啊?”
蘇韌唇邊泛起一絲笑:“蔣聰。”
寶翔咳嗽,望着窗外乾巴巴說:“他倆是陳琪推薦給宮內的。我和我那口子根本就是外人,但總不能攀扯到陳琪……”
蘇韌說:“我明白。但刑部大堂,還是不夠機密。你要答應我,讓我使用錦衣衛的監獄省案”。
寶翔點了點頭,蘇韌慢步退出。就聽得黃,鄒兩個侍讀進去請示。
“王爺,此事如何辦理才好?”
“哈哈,按老規矩辦。”
“王爺,這問題怎麼解決?”
“去年怎麼辦的,今年還怎麼辦。哈哈。”
玉虛宮着火案,開始進行。當天夜裏,蘇韌偷偷去了一次蔡府。蔡述的指示,和蘇韌設想相查無幾。因為吃不準此次火災的背景,蔡述並無牽扯陳琪這位高官之意。他要蘇韌配合司禮監,將兩個翰林定罪,打擊翰林院的氣焰,迅速了結大火的影響。蔡述還讓蔡寵給了蘇韌一百兩銀子,做為辦事的經費,說了不夠,可再隨時支取。
蘇韌在路上,將銀子分成二十兩,二十兩,六十兩共三份。他覺得這點足夠了。
第二日晚上,他並未回家,而是到了吏部,他的老友方川正在等候他。
方川如今是尚書總務,擁有可以打開吏部任何一處的鑰匙。翻看檔案,更是小事。
他在方川的陪伴下,細細看了涉案兩個翰林院官員的檔案。二人都是三十多歲的年輕編修,家中並無有力後援。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查了他們的同年,同鄉名單,抄錄在冊。
“嘉墨,你稟性柔弱,初次辦案……”方川替他擔憂。
“我是沒法子。流水兄,你幫我找一個人吧。”
“什麼人?”方川在燭火里,注視他的面影。
“找一個從刑部退休,居住在京的衙役。找好了,告訴我他住址。”
他說完,悄悄把那二十兩的銀包放在了方川的筆袋裏。
第三日,他獨自去了刑部,見阿附於蔡述的刑部侍郎吳明。吳明雖官居二品,但對於內閣特派的蘇韌,卻客氣萬分。蘇韌待人接物,本來就春風滿面。黑壓壓的刑部,也暖意融融。
那兩翰林,已被送入刑部,初步的口供中,他們都說自己與火災無關。至於當日二人早出宮的原因,一個是因為妻室臨產,放心不下。還有一個是因為有幾個古字吃不準,想回家查閱下經典,再做抄錄。
不知道為什麼,蘇韌直覺二人所說,都是真話。但這不是他要的答案,或者說,這不是各方勢力所要的答案。若將二人屈打成招為縱火犯,也太過勉強,駭人聽聞,無人能信。那麼過失引火呢,非要他們承認罪狀才是。
吳大人為難,私下對蘇韌說:“蘇中書,牽涉翰林院,絕對不能用酷刑逼供。要不然,朝廷里有人一定會寫本彈劾,四處宣揚。”
蘇韌撫摸着二人的供詞,側着身體,委婉笑道:“大人放心,明夜我們可使用錦衣衛詔獄。酷刑,是一定要用的,但是,我保證不是逼供……”
吳大人不語皺眉:“京城不是外地,即便是秘密審案,事情總瞞不住的。”
“大人,蔡閣老只要會聽話的活人。明晚的供狀,有人已經擬好,您可以過目下。他們必須按照這供狀上的答話。不然,你我也至少要被剝層皮。”
“到時候,我要求大人一件事情。從刑部黑牢,選取四個定下死刑,等待處決的犯人,一併交給錦衣衛。”
吳大人見他瘦長秀麗,年紀又輕,搞不准他底細。但憑藉多年經驗,他不由背後升起股寒氣。
這位蘇韌,自稱是應天府的人……應天府一案,是自己親自參與省理的。
那些讀書人,官吏,明明無辜,死狀多麼慘烈……
蘇韌,倒是逃過了那個大劫,還混到京城來。他,別是化身來複仇的吧?
吳大人想到這裏,打了個寒噤。蘇韌坐着的位置,已空了,只留墨香幾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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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直等到審案的那天早上,才告訴了蔣聰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省略幕後細節,只說了某案某事,今晚錦衣衛獄審查某二人,上頭點名你我協同刑部辦理。
蔣聰肌肉緩緩抽搐,他臉色發青道:“嘉墨,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我?這樣大案,牽涉到皇家和翰林院,我怎麼也要準備準備……”
蘇韌心中冷笑,他選擇內閣中與自己不和的蔣聰,正是要給他一點顏色,但是,不到今日午夜,還不是時候呢。他嘆氣說:“既然是秘密審理,我確定助手是你之前,怎敢聲張?你也知道內閣辦事保密的規條。我已將二人檔案,以及其他資料,摘錄詳盡。我又不是藏私專美的人。你現就去文淵閣內翻看吧。午後我二人一起去吃飯,刑部會派車來接。”
蔣聰擦了把汗鎮定心神,拿了摘錄,躲到文淵閣的書架後補功課去了。
蘇韌在僻靜處,喝了點水,將自己擬定好,己給刑部吳大人看過的罪犯罪狀又默看一遍,放在火爐里燒了。為了不留下有字的殘片,他還蹲身查看了下。
想到吳侍郎那副畏首畏尾的樣子,他輕蔑一笑。刑部出身的人,倒和他講不要酷刑。殊不知刑部內的種種酷刑,就是這些人發明,加以完善的。姓吳的辦理過應天府案,其中的一些逼供細節,可是讓那些善良之輩,不忍卒聽的呢……
那日在刑部閱檔后,方川真的幫蘇韌找到一個刑部退休的老吏。蘇韌抽空,裝扮成一個外地書生拜訪。他給了那老人二十兩銀子,說是想要寫一本有關地府的小說故事。為了描寫陰間慘狀,需要酷刑的資料。
退職吏員,生活多數清苦。那古稀老吏收了錢,曬着太陽,就對蘇韌打開了話匣子:“你以為下油鍋算是酷刑?比那陰毒的招數,還多着呢。不說咱們□□爺打下江山那會子,前朝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說當今皇帝登基后,把廢帝后那些親信……那會子開始,我就知道,人沒有好壞,都是獸類。得勢的說自個兒好人,就是好人……”
蘇韌飛筆記載着老吏描述的那些酷刑,自覺筆跡都有些異樣。他不是因為酷刑而害怕,而是對自己的冷靜奇怪。他骨子裏,和蔡述那條醜陋的蜥蜴一樣,有種嗜血的快感。
一個下午,老吏才回憶完畢。蘇韌把那些有用的酷刑勾畫出來,繼續在四合院,聽那老吏發牢騷。他認為離開不夠禮貌,也覺得老頭兒可憐。
老吏浸泡在自己動手的那些恐怖回憶里。而他的那些上司,大搖大擺,雙手不沾一點血的官員,卻積累起財富,安心地養老,寫着精忠報國的回憶錄,吟唱良辰美景的詩詞。
午飯的時候,蘇韌去叫蔣聰。蔣聰對於如此重任,稍有不安。蘇韌把他帶到一家酒樓,兩人好好吃了頓。蔣聰不得不放下平時的架子,和蘇韌探討案情。
蘇韌有問必答,顯示出誠懇之狀。他寬慰蔣聰:“辦事自有刑部的人,我們不過是在場證人而已,按閣老之意監督就是了。翰林院的人,外強中乾,容易腳軟。這家酒樓,最有名是牛肉麵,蔣兄,請吃……”
那牛肉麵,蔥香四溢,肉紅面白。蔣聰讚不絕口,蘇韌殷勤說:“好吃?那下次我再請兄長吃吧。”
話音未了,刑部的車來迎接。當夜,他們提了犯人,到了錦衣衛大獄。
錦衣衛獄乃是前朝的大牢改建,雖然寬敞,卻有種積年的腐臭氣息。
供刑訊用的大堂,滿是寶翔安排好的親信錦衣衛。
那兩位翰林,被關押才幾天,已經是雙目無光,面黃肌瘦。吳侍郎嚴肅責問,要他們交待真相,那二人異口同聲,反說是刑部有心逼供,還問他是不是被奸黨指使?
蘇韌對蔣聰耳語:“閣老那邊,怕刑部記載不便利,你直接去記錄,省得以後麻煩。”
蔣聰有蔡述撐腰,自然不氣短,直接到刑部小吏身邊,就坐提筆。吳侍郎揮袖,示意蘇韌來說。蘇韌並不停止脊背,只側坐堂上,笑說:“二位大人所說奸黨,是指什麼人哪?為了萬歲江山,身為翰林,怎可坐視有奸黨在朝?”
那二人到底不敢對峙,只是不語。蘇韌循循善誘:“下官看二位大人在囹圄中,也心有不忍。此次玉虛宮失火,朝野皆驚。內宮的人們,費盡思量。兩位大人當日入宮抄寫,又雙雙提前退出。此刻我們要調查大火起因,二位大人是最佳的旁觀者。朝廷對此事極為關心,我們也不敢怠慢,還請二位大人說明真相。”
“真相已經說了……何必重複?我們秉公辦事,奉旨抄書。我們出宮的時候,也由小宦官搜身盤問。懷疑我們與大火有關?那是直接針對翰林院乃至全體科舉出身朝官的陰謀。”
蘇韌那端正秀美的臉,還是帶着溫和的笑容:“陰謀?不懷疑二位大人,還能懷疑誰呢?”
“玉虛宮香燭無數,宦官成群,別說是個人,就是香案下的老鼠,都能放火。你們憑什麼把罪責強加到天子門生身上?”
蘇韌聲音不高,好像是和人講道理,而非詰難盤問。他說:“玉虛宮內,他物無靈,唯有萬歲至尊。香燭是萬歲供奉天神的,宦官是服侍在萬歲左右的。年年月月日日如此,怎麼就是你們入宮的時候發生了災禍?說香案下老鼠縱火,可有根據,你們有過觀察?這樣胡言亂語,不是大不敬嗎?吳大人……下官看當日的過失,只有讓他們靜心回憶,才能想起來……來人,把他們壓下去。”
這些錦衣衛,已事先知道蘇韌的安排,因此急速將二人帶下堂。
吳侍郎心有不安,咬着蘇韌耳朵:“蘇中書,今夜不能定案的話……”
蘇韌一笑:“大人莫要心急,此刻才月上中天。我們出去透口氣吧。”
吳侍郎會意,跟到堂外的空地。蔣聰面帶不悅,只能隨行。
蘇韌裝作和蔣聰要好的樣子,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然後他走到吳侍郎身旁,從容問:“大人,您將那四名死囚帶來了嗎?”
吳侍郎稱是。蘇韌說:“大人,雖說不能對犯人逼供,但對死囚施刑,總不難吧。蔡府大管家對下官言道:您手下那幾個刑吏,都是經歷過江南大案歷練的,手下分寸最好。我們已請錦衣衛將那二人置於密閉的房間中。每個人的左右兩間,都是空的。把死囚們關進去,正好給刑吏們練手。又能震懾那兩名翰林的。等到一個時辰后,下官和蔣兄,大人分別去提犯人……”
吳侍郎斟酌片刻,就答應了。蘇韌將自己抄錄的“酷刑集錦”分成兩份,遞給吳侍郎背後的刑吏一份。他故意暗示他們,小聲說:“此是貴人家藏的,你們不可遺失,一定勉力行之。”
月光照拂他光潔臉龐,他的眼睛益發明亮。連刑部那幾個辣手堂吏見了,都不由舒心。
他們紛紛捲起衣袖,躍躍欲試。
蘇韌悠悠喝了一會兒茶,與吳侍郎,蔣聰輕鬆閑聊。他好像認識吳侍郎許久似的,向蔣聰介紹吳侍郎辦過的奇案。他又好像是蔣聰的知己,熱心向吳侍郎介紹蔣中書的才藝。本來滿腹心事的二人,因為蘇韌穿針引線,競談話投機。
蘇韌含笑,像聽得認真,一直到吳蔣二人說得累了。他才站起來道:“一個時辰就快到了,我們走吧。”
吳侍郎出大廳,暗中看了看西洋表,蘇韌算得並不差。他滿腦子是“美人貓”三個字,卻並非嫌惡不快。
蔣聰因為胖,嚴寒天還出了汗。他與蘇韌並肩前行,忽然聽見一聲野獸般的慘叫。
蔣聰汗毛倒豎,汗象凝住了,他想問:那是什麼聲音?即便用刑,人怎有此種嚎叫?
蠍子從滲水牆壁爬過。蘇韌回眸而笑,光彩照人,他對蔣聰柔聲說:“蔣兄吃過蛇嗎?”
“蛇?”
“是啊。江南人總愛吃蛇,小弟就不喜歡。因為蛇去了頭尾,剝去了皮,還會動,怪怕人的。
小弟常想:要是在人皮上開個口子,把那樣一條蛇放進去,再縫上,它會怎麼動呢?”蘇韌側過好看的頭顱,凝神說:“嗯,除掉蛇,去頭尾去皮,還會蠕動之毒物,另有六種。譬如在一個男人全身七處敏感處,依樣縫入那七寶,這人該有什麼表情呢?”
蔣聰聽着聲聲痛苦□□,不僅忘了出汗,連呼吸都忘了。他不敢回答,好像至今才認得蘇韌。
刑房門敞開着,蔣聰掠了一眼。有個犯人的腿上,倒掛着一絲絲的花蕊。再看,他膽戰心驚。
蘇韌將翰林禁閉的房門開鎖,那位翰林,抱着頭,褲子下面,居然濕了。
蘇韌用手指梳理下那位翰林披散的額發,輕柔說:“好了,輪到你了。”
“我,我不去!”那翰林失去了文雅,聲嘶力竭。
“誰要你去呢?只要你在這份供詞上簽字畫押,就沒事了。”
那翰林看了,顫抖說:“這是你們編造的。我沒有將紙張放在香案上,我明明……”
這時,兩個衙役,拖着一段肉軀經過。翰林掩面。
蘇韌半捂住眼,像是不忍心。他笑語:“你們不是很要好嗎?連你都不敢再看一眼他?”
那翰林二話不說,立刻簽字畫押。他低聲道:“我要到堂上去。”
等到了堂上,那翰林猛對眾人高叫道:“我翻供,你們使用酷刑折磨我的同僚。這件事,楊掌院,陳閣老遲早會知道!”
吳侍郎拍手,與蘇韌相視一笑。那翰林掐住喉嚨,他見自己的同僚,完好無損,跌坐書案旁。那人也抽泣道:“你不是好好的?我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蘇韌走到蔣聰的身邊,大聲說:“堂堂錦衣衛堂,哪容信口雌黃。吳大人,請定案!”
蔣聰像是有點虛脫,眼看蘇韌接過毛筆,把翰林最後供詞中的“楊掌院,陳閣老”塗黑。
他們送走了吳侍郎,蘇韌拉着如夢初醒的蔣聰,到了錦衣衛獄的門房內。
他笑容可掬,指着桌上的東西,對蔣聰說:“蔣兄,好不容易,你我可交差了。在外辦公,一切從簡。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蔣聰望去,熱氣騰騰,麻油上浮着聰花,白面蜿蜒,紅肉絲絲紋理清晰。
他按住胃:“嘉墨,這……這是牛肉麵?”
蘇韌展眉:“是啊,蔣兄你忘了?中午的時候,我不是說,還要請你吃嗎?”
蔣聰一陣噁心,不由俯身,蘇韌指法輕柔,冷眼拍他的背。
等蔣聰嘔吐完畢,蘇韌把一包銀子拿了出來,乾脆說:“這六十兩,是吳侍郎給我們的。你我兄弟分了就是!”不等蔣聰退讓,就把銀子放到蔣聰的袖子裏。
他目光灼灼,蔣聰面色慘白,不得不低頭:“嘉墨兄,錢我收下。今後在內閣,請您關照。”
“好說”,蘇韌吃牛肉麵,津津有味。他早就想過,要把蔣聰拖下水。既然自己撞過他作弊,就讓他和自己一起“受賄”。這六十兩,是不可能暴露的。蘇韌早想好了,自己名下的三十兩,過幾天要拿到慈悲寺去,在捐獻冊上寫着“江南蘇韌,為皇子祈福捐納。”
即便是將來暴露,他也是辦了功德……
蔣聰逃開了錦衣衛大獄。蘇韌望着滿月的星空,想起一首舊詩,他不禁吟道:“此世即我世,滿月即我月……”他停住了,查看結冰地面上自己的身影,他離滿月,還有無數的路程。
他想起,自己還留下幾頁酷刑,放在刑堂的桌面。他匆匆往回走,穿過黑暗的監獄。
夜已太深,錦衣衛獄大多數犯人,早就入睡。此時,卻有個人,沖走廊中的蘇韌大喊:“蘇大人!蘇大人!”
蘇韌驚詫,摘下走廊中的一個火把,端詳那個犯人。
他是個年過半百,賊眉鼠目的人。頭髮稀疏,鬍子也稀疏。
蘇韌脫口而出:“牛大興?”
他這才想起,譚香被騙后,原來的房東,牛大興夫婦,都被寶翔關進了錦衣衛的監獄。
牛大興竟然伸手,抓住蘇韌的袍子:“蘇大人,求您饒了小的吧!小的被豬油蒙了心,才會象蘇太太下黑手,小的活該碎屍萬段,但啊呀呀,這牢裏比下地獄,還難熬啊……”
蘇韌內心一轉,想起牛大興夫婦,倒不是全無用處,他正盤算,牛大興咳嗽着,俯身在地,說:“蘇大人,只要您讓小的出去,小的夫婦洗心革面,在您家裏做牛做馬……房子地契,立馬改您的姓……”
蘇韌露出微笑:“沒那麼嚴重,我不知道你還在這裏,不然,我也會勸那位爺放你老出去!”
牛大興抬頭,眼裏擠出一點點淚:“蘇大人,您是小的再生父母。為了報答您,小的什麼都要告訴你。小的第一次見您,就想到一段往事……”
蘇韌腦海里閃過他和牛大興初次見面……他想到什麼往事呢?和自己什麼關聯……
牛大興將蘇韌的茫然,看成默許,急不可耐說:“小的當年,乃是一個和尚。小的那老婆,在妓院裏當大姐。我倆偷偷定情……廢帝的時候,連年災荒,民不聊生。小的寺廟再也找不到香主,老婆她那家妓院也關門了。小的就還俗,老婆到了空廟裏和我住下……“
蘇韌打斷道:“牛老,你究竟要說什麼事?”
“是啦是啦,您說話的樣子,好像那一位……”
“誰?”蘇韌問。
“二十三年前,一個風雨之夜,我倆早早睡下,半夜裏,卻有人敲開了破廟的山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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