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者(選章)2

天行者(選章)2

張英才背着行李出門時,大張家寨的幾個年輕人還來勸他別去,說我們這裏和界嶺比,就像城裏和我們這裏比。那地方男人都長得像男苕,女人長得像女苕,所以至今出不了一個大學生,連高中生都沒幾個。又說當民辦教師一個月工資才三十五元,塞牙縫都不夠。萬站長在一旁說,三十五元是教育站發的補助,村裡還要發三十五元。還說,自己在界嶺當民辦教師時,一個月總共才四元錢工資哩!

那些人說的話更難聽:“別說界嶺了,就是我們村裡,任何人找村長要錢,比要喝他老婆身上的奶還難。”

張英才不理,他說:“人各有志,人各有命嘛!”

父親聽了這句話很高興,認為兒子長進多了,這一年復讀總算沒有白讀。臨到分手時,母親哭了,父親不以為然,在一旁數落說:“又不是去當兵,哭個什麼!”

在路上,張英才一直想這個問題,怎麼去當兵的就可以哭,大家不都是搶着去嗎?

萬站長誠心要請張英才吃點好東西,路上只要見到賣吃食的地方就進去問,賣的都是隔夜的油條。到上山前的最後一家小店仍是這樣,萬站長將自行車存在店主家,買上十根油條塞進張英才提着的網兜里,又將十隻皮蛋塞進了他的挎包里。

山路有二十多里遠。路不好走,又戴着很彆扭的眼鏡,張英才很少顧得上和萬站長說話。歇腳時,他問學校的基本情況,萬站長要他別急,等會兒一看就清清楚楚。他又問當小學老師要注意些什麼。萬站長說,聽到家長哭窮說是交不起學費裝作沒聽見,看見別的老師踢學生一腳時裝作沒看見就行。張英才見萬站長對這類話不感興趣,就不再問這些,轉而問藍飛的母親藍小梅年輕時長得漂不漂亮。萬站長笑了笑說,這種事,男人都會遇到。他問張英才手上玩的是不是硬幣。張英才攤開掌心后,萬站長將那枚磨得鋥亮的硬幣拿過來,看也不看,就扔進山溝里。張英才不理解,說這是自己壓荷包的錢,怎麼可以說扔就扔。萬站長說,他知道張英才一直在玩硬幣,到了界嶺小學,就不能再玩這種將自己的腦子當成豬腦子的遊戲了。

之後他們沒有再休息,一口氣爬上界嶺。

一排舊房子前面,一面國旗在山風裏飄得很厲害,舊房子裏傳出一陣讀書聲,外面的黑板報上寫着一行大字:為實現界嶺村高考零的突破打下堅實基礎!

張英才看着標語,心裏覺得怪怪的。

一個中年男人從屋裏鑽出來,很響亮地叫道:“萬站長來得真早呀!”

“還不是想趕來吃午飯!”萬站長笑着就向張英才介紹:“這是余校長。”又向余校長介紹,“這是張英才。”

余校長招呼他們進辦公室后,親自沏了兩杯茶端上來。這時,兩個年輕一些的男人進來了。經介紹,知道一個是副校長,叫鄧有米。另一個是教導主任,叫孫四海。張英才裝着擦鏡片上的水霧,想將他們觀察得清楚些,看了半天,除了覺得他們瘦得很普通外,沒有什麼特別的印象。

萬站長這時喝完茶,抹抹嘴說:“也好,全校教師都到齊了,我就先說幾句!”

張英才聽了吃驚不小,來了半天沒見到學生下課休息,他以為教室里還有別的老師呢。萬站長說的無非是些新學期要有新起色、新突破之類的套話。萬站長一本正經地說得很起勁。張英才聽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他裝作上廁所,走到外面遛了一圈,才發現幾間教室里一個老師也沒有,他猜不出哪是幾年級,三間教室是如何裝下六個年級呢?黑板上也辨不出,都是語文課,都是作文、生字和造句等內容。他回去時萬站長終於說完了,接下來是余校長說。余校長說了幾句,嗓子就沙啞了。

“你嗓子痛就歇着,我來向站長彙報。”

鄧有米毫不客氣地打開捧在手裏的小本子,一五一十地念起來。剛念完入學率和退學率兩個數字,萬站長就打斷了他的話。

“這些報表上都有,說點報表上沒有的情況。”

鄧有米眼睛一轉,就說了幾件他如何動員適齡兒童上學的事,還說他墊了幾十塊錢,給交不起學費的學生買課本。鄧有米說了半天,見站長既不往心裏記,也不往本子上記,就知趣地打住了。

接下來自然輪到孫四海發言。

等了一陣,孫四海才低低地說了一句:“村裡已經有九個月沒給我們發工資了。”

萬站長也不追問,甚至臉上都沒有一點異樣的變化,平平淡淡地要余校長領他到教室去看看。到了第一間教室,余校長說這是五六年級,張英才看到大部分學生都沒有課本,手裏拿的是一本油印小冊子。

萬站長說:“這些油印課本又是你老余的傑作吧?”

余校長說:“我這手再也刻不動鋼板了,是他們自己刻的。”

張英才看見萬站長抓着余校長那雙大骨節的手輕輕嘆了口氣。第二間教室是三四年級,是孫四海帶的,學生們用的卻是清一色新課本。一問,學生們都說是孫老師幫他們買的。再一問,孫四海卻說這是學生們自己的勞動所得。萬站長想追問,余校長連忙將話岔開了,要他們去看看一二年級。無疑,這個班是鄧有米帶的,所以,一進教室,他就接上剛才彙報時的話題,指着一個個學生說自己動員他們入學的艱難。

正說著,萬站長忽然打斷他的話問:“今年招了多少新生?”

鄧有米說:“四十二個。”

萬站長說:“你數數看,怎麼只有二十四個。”

鄧有米說:“別人都請假了。”

萬站長說:“連桌子椅子也請假了?老余,馬上要搞施行《義務教育法》檢查,不要到時弄得你我都過不了關喲!”

鄧有米紅着臉不說話。余校長一邊連連點頭。孫四海嘴角掛着一絲冷笑。張英才把這些全看在眼裏,回頭整理自己的屋子時,趁機問萬站長,這三人之間是不是面和心不和。萬站長要他少管這些閑事,並記住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的關係。萬站長說,在這兒他和他們算不上是一個民族的,他是外來人,他們會將他看成是一個侵略者。張英才對這話似懂非懂。

房間的壁上掛着一隻扁長的木匣子。張英才取下來打開后,看見裏面是一張琴,他沒見過這種琴,一排按鍵寫着1234567,底下是幾根金屬弦,他用手指撥了一下,聲音有些沙啞,像余校長的嗓門。

張英才問:“這是什麼琴?”

萬站長看也不看,一邊掛蚊帳一邊說:“那上面寫着字呢!”

他摘下眼鏡細看,果然琴蓋上印着“鳳凰琴”三個字,還有一排小字:中華人民共和國北京市東風民族樂器廠製造。房間收拾好后,張英才將那本《小城裏的年輕人》拿出來,端端正正地擺在床頭邊。

正好余校長來了,他看了看書說:“這個作者我認識,他以前也是民辦教師,我和他一起開過會。他幸虧改了行,不然,恐怕和我現在差不多。”

張英才正想問點什麼,萬站長說:“老余,你這不是潑冷水嗎?”

余校長忙說:“我還敢擺弄冷水?我這身風濕病再弄冷水,恐怕連頭髮都要生出大骨節來。”

這時,學校放學了。張英才後來才熟悉學校的規矩,因為學生住得太分散,來得晚,走得早,所以一天只有兩節課,上午一節,下午一節。一些學生往山坳里跑,一些學生往山頂上跑。張英才不明白,鄧有米告訴他,上下都是去采蘑菇,扯野草。

轉了一圈就到了吃午飯時間。余校長衝著野地喊了幾聲,學生們回來后,將野草和蘑菇分別放進余校長家的豬欄和廚房裏。張英才看得納悶,這不是剝削學生欺壓少年么?正想着,余校長起身離座走進廚房。聽動靜,像是在裏面給學生打飯,果然就有許多學生端着飯碗從裏面走出來,到另一間屋子裏去了,跟着余校長雙手捧着一盆菜出來。萬站長開口叫:“老余,你等一等。”他轉身叫張英才將那些油條拿來,交給老余,再分給學生。張英才看見學生們小心翼翼地品嘗着分到手的一點油條,心裏有些不好受。

萬站長問余校長,哪個孩子是他自己的。

余校長指了其中一個男孩,張英才馬上想到電視裏的非洲饑民。

“這就是余志呀,比我上次來時又瘦了許多,你要是不說,我哪裏敢認。”萬站長嘗了嘗學生們的菜后,臉色陰冷地說:“老余,你妻子已拖垮了,再拖幾年恐怕全家都得垮。”

余校長嘆氣說:“當民辦教師的,什麼本錢都沒有,就是不缺良心和感情。這麼多孩子,不讀書怎麼行呢?拖個十年八載,未必經濟情況還不會好起來!到那時再享福吧!”

張英才聽了半天終於明白,學校里有二三十個學生離家太遠,不能回家吃中午飯,其中還有十幾個學生,夜晚也不能回家,全都寄宿在余校長家。家長隔三差五來一趟,送些鮮菜鹹菜來,也有種了油菜的,每年五六月份,用空酒瓶裝一瓶菜油送來。再就是柴和米,這是每個學生都少不了要帶來的。

吃罷飯,萬站長要進房裏去看看余校長的妻子。

余校長攔住他,堅決不讓進門。拉扯一陣,動靜大了,驚動了裏面的人。

“領導的好意我領了,請領導別進來。”

萬站長只好在門外大聲說了些問候的話,卻沒有一句可以具體落實的。之後,余校長就勸萬站長下山,不然趕不上太陽,天黑之後,山路就更難走了。

“是該走,你們都陪着我,都不去上課,學生們都放了鴨子。”萬站長停了停又說,“我這外甥初出茅廬,幫他成長的事,我就托給三位了。”

鄧有米搶在余校長前面說:“已研究過了,高低都不就,就中間,讓他跟孫主任兩個月,然後接孫主任的班,孫主任再接余校長的班,余校長騰出來抓全盤工作和全村的掃盲工作。”

萬站長第一次笑了。

鄧有米立即見縫插針地問事:“萬站長,今年還有沒有民辦教師轉正的名額?”

張英才聽得心裏一愣。余校長和孫四海的耳朵也豎起來等迴音。

萬站長想也不想,堅決地回答:“沒有!”

大家聽了很失望,連張英才也有點失望。

萬站長走遠了。張英才忽然感到孤單。

旁邊的鄧有米忽然說:“快去,你舅舅在招呼你呢!”

一看萬站長在招手,他連忙跑過去,到了近處,萬站長才小聲說:“忘了件事,他們要問你這眼鏡是幾多度,你就說是四百度。”

張英才不以為地說:“還以為你有什麼錦囊妙計哩!”

萬站長沒理,這一次他真的走了。

剩下四個人時,鄧有米果然問張英才的近視眼鏡有多少度。他不好意思說,但還是按萬站長吩咐的說了。孫四海拿過去試了試,然後說:“不錯,是四百度。”張英才見遇上了真近視,不由得有些后怕,同時佩服萬站長想得真周到,這樣的人,犯了錯誤也不會讓別人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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