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7 章 胡蕭蕭的身世
霧如紗曼,層層疊疊地遮掩着,一盞盞噙着露珠的小巧的荷花銀燈遊走其中,將室內映得昏黃。殿外,自那結界「一線天」的兩側傾瀉而下的瀑布,澆灌着園圃。琪花瑤草,肆無忌憚地生長到宮牆上,與那桃花林連成一片,像是個花團錦簇的囚籠。
胡蕭蕭跪在兩面瀑布間,未見旁人,也不敢抬頭。他隱隱聞着股混合著藥味和花香的血腥氣。先前聽聞,狐王在黑市傷得不清,回來又親自將被魔氣侵蝕的百妖譜鎮在桃花潭裏。他本該是在調養的,也不知為何這時候召見她一個修為低淺的小妖。
正低着頭恭敬地候着,卻忽見跟前飛沙走石。
那泥色和青灰最終塵埃落定地聚攏在地上,漸漸塑成個拇指大的女子模樣。那女子是簡略勾勒的幾筆,靈動而溫婉,只不知為何眉心緊蹙,腳步略有些虛浮。
她落腳於人間繁華,都城八街九陌,車水馬龍,河上的龍燈蜿蜒游向遠方,竟是比妖族的世界更光怪陸離。
她化身侍女混入畫舫,跟着平日裏化為商賈的鯉魚精入得黑市,藉著狐族寶物「□□」掩去身形,穿過熙熙攘攘的黑市,闖入半空中懸浮着的照海鏡的殘影。
她跳上其中一艘往來船隻,低頭見着海中映出的高懸的日頭,那日頭有些古怪,散發著淡淡的光,一頭圓潤,一頭微尖。她揮出一段素綾,那素綾綳直了切開水面,片刻后將倒影撈了上來。
那是一顆殼如白玉的蛋,觸手微涼,又重得很。她指甲爆長,企圖捏碎那顆蛋,那蛋卻像是感應到了她的想法,吸附在她掌心,吸食起她的靈力,令她一時間甩脫不得。
海天相接處,忽現一雙碧藍的眼,眉心一顆雅青色的寶石,與懸日重合。
「小狐狸,你都不知道這是什麼,就敢來偷?」那聲音空靈而柔和,從自四面八方圍剿而來。
「我弟弟內丹在此!是你殺了他?!」女子絲毫不忌憚這幻境的主宰,怒目而視道。
「內丹?」
「別裝了!我與他一胎雙生,血脈相連,他今日慘死,內丹卻在這顆古怪的蛋里,你會不知?」
「哦?他也是天狐?」那一雙眼無聲地笑起來,漫不經心道,「可我確未見過你那弟弟。這內丹,或是我養的狗從別處叼來的,畢竟這顆卵,胃口好得很。」
這等若無其事的淡然,激怒了方喪親的天狐女子,她不顧身體的虛弱,白綾如九尾般散開,襲向虛空:「不管是不是你,都逃不了干係!」
那些白綾將半空中的虛影打散,又收回來,要將那顆古怪的蛋提起來絞着。
清脆的「咔嚓」聲如骨頭被碾碎的動靜,細小的裂縫間泄出光亮,可那些蛋殼並沒有就此掉落。仿若岩漿迸發,那縫隙間忽然湧出許多血水來。它們粘稠地成了一個個血滴,漸漸化為一個個眉目清秀的男子模樣,睜着一雙血紅的眼,同時探頭望向女子。
女子一時間被魘住了,定在那處,任憑白綾散落下來,將她的臉蒙住。
「別看……姐姐……」
耳邊似乎有無數悉悉索索的耳語,最終匯成同一句念辭。
緊接着,那些血滴落下來,拉長了身形成了細小的瀑布,瞬間將下方的一片海水染成了猩紅。
那海水也像是被賦予了生命,沸騰着,叫囂着,翻滾出幾尺高的浪頭,掀翻了其上所有的船隻。深深淺淺的紅自海面綿延到天際,像是結束了一場殺戮。那顆蛋也便懸浮着,與日頭重合成一輪斜陽。一絲絲的霞光成了它的筋脈,它是寄生在這殘影里的一顆毒瘤,將整個幻境的靈力都吸收進去,不多時,那蛋殼便又完好如初,只周遭的一切全都被它吮吸得皺成一團。
那女子此時方回過神來,企圖用白綾故伎重演地束縛住那始作俑者,然而漸漸的,她的身影也成了揉過的一團紙,白的,紅得,漸漸皺起來,最終在一聲凄厲后化為一汪血色,落入海中,暈染開來,匯入燒紅的天際,成了那顆不斷膨脹的日頭的養分……
一陣風過,胡蕭蕭像是被驚醒了一般,獃獃望着跟前塵歸塵,土歸土的消散。
「你們的父母,原都是天狐,你母親與父親差了千歲,卻仍一意孤行要與他結為夫婦,誕下子嗣。你母親將要臨盆時,世間靈力已是衰竭,即便你們的父親與天同歲,也終究是逃不了於那時長辭於世。你們的母親將他送回故土,卻在回來路上感應到了悠鳴的慘死,悲從中來,於林中早產。」層層紗幔后,聲音由遠及近,「她的佩劍到達桃花源求救時,她已只身前往黑市,試圖尋找悠鳴的死因。可這一去,她便再未回來……我也是此次去了黑市,才知她早便葬身於那殘影間。」
胡蕭蕭全然忘了尊卑,抬頭直視着到了跟前的狐王的臉面。他的臉色慘白,像上好的白瓷,釉色清冷。他披散着一頭銀髮,身上只披了件單衣,全然沒有平日裏妝點森嚴的精緻,多了份脆弱,卻也多了份人情味,像是個可敬的長者。
「當年,紫霄教道士騙你姐姐的內丹,並非偶然。你們是塗山氏後人,越是流傳久遠的血脈供養的內丹,越是能與遠古關聯。紫霄用你們舅父和母親的內丹來餵養鳳凰卵,用你們的內丹來度量開啟崑崙需多少靈力。」素色衣袖一揮,一柄圍繞着金光的神劍便豎立在二人之間。
那劍外形古樸,氣沖斗牛,劍身一面刻日月星辰,一面刻山川草木,像是將萬千世界都保羅其中。那強烈的壓迫感使得胡蕭蕭彷彿被一隻手按着,無法動彈。可一聲錚鳴,又像是來自遠古的呼喚,在他的胸腔間盪開悠遠的迴音,令他眼前豁然開朗。
身體裏似乎有什麼躁動起來,試探着回應着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劍鳴。有什麼又在阻礙着這種向外的擴張,箍得胡蕭蕭胸口發緊,內丹如火燒一般,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幸而一隻手覆上了他的頭頂。
胡蕭蕭只覺得頭頂有清澈柔和的靈力注入,層層勒緊的束縛便就此化解開。那些蠢蠢欲動的被喚醒的靈力,終於從內丹衝出來,流入血脈,湧入四肢百骸,周身都被勃勃生機充盈着。
「凝神。」頭頂的聲音道。
胡蕭蕭這才合上眼,跟着那股清澈靈力的引導,運轉周天,滋養內丹。在經歷了劇烈的幾輪動蕩后,他的內里終於又回歸到一種平衡的狀態,歸於寧靜。
胡蕭蕭睜眼時,只覺着一切都不同了。
他微小成了一縷風,一滴水,能感知世間所有細枝末節,卻又可幻化為狂風驟雨和滔天洪流,剎那間顛倒崑崙,傾覆天地。
劍握在手中,那劍認主一般,光芒大盛,將他整個人都籠在那金光中,成了鍍金的不敗之身。
「原本,我封印你靈力,是希望你和你姐姐能過平靜日子。可如今,我傷重,要鎮着桃花潭裏的百妖譜已是勉強。面具成蠱,都是衝著判官去的,唯有這軒轅劍能破魔障。」一雙碧眼注視着跟前仿若重生的執劍人,「如今,物歸原主,我只問你,你可願豁出性命,救蒼生於這末世?」
胡蕭蕭握着劍,漸漸熟悉被強大的靈力充盈,只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可他的思緒仍舊紛亂。身世、宗族、使命……一片片缺失的記憶雪花般落下來,不知該填補在哪一隅,又該衍生出怎樣遲來的悲慟。可他似乎沒有哀悼的時間,無論是為他的父母,還是為他和姐姐的一路坎坷。
他看着手裏的劍,那沉重,成了他與素未謀面的父母唯一的聯結。若他們尚在,能陪着他成年,或許此時此刻他們說的話對他會至關重要。可那麼多年來,他都是和姐姐相依為命過來的,他早就認了命,也不再糾結於自己的身世。
「王上,即便您告訴我這些,我也不過是想着眼前,希望同族能幸免於難,希望身邊人能夠過得安穩,希望不用經歷生離死別,僅是如此,我也有資格擔此重任?」
清筠注視着眼前擁有清澈眼神的年輕的小狐妖,他未料到,胡蕭蕭會如此直白地說出心中所思所想。其實誰不是呢?他難道當真是為了拯救蒼生才想要力挽狂瀾嗎?當真是對這世間的一草一木都心生留戀才決定孤注一擲嗎?
自然不是。
若要問他,他只會想起每晚擱在枕邊的竹貓兒。它曾被那人捏在手中哄他,教他笑一笑。如今,卻是和那人的白骨收在一處。
「你喜歡那凡人?」
胡蕭蕭愣了下,未料到清筠忽而問他這個。可不知為何,或是要去赴死,
此刻他竟是把自己的心看得透徹,沉默了片刻,便點了點頭。
「這次,你若能回來,就破格一回,不必他去洞裏受百年之苦,只管定這姻緣。」
胡蕭蕭如今已是天狐,按規矩,凡人要與他結緣,需去日精陰暉交替的山洞裏待個千年以示誠心。清筠這話,不單單是認了他出戰的緣由,更是送了他一份厚禮。
胡蕭蕭忙雙手捧劍道:「全憑王上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