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1 章 吻別
那語調依舊如海風般帶着濕潤的和緩,就好似從前在鏡中與他說話那般。
漫長孤寂的長夜裏,也只有老猿精的和鮫人會來探望他。猶記得鮫人的母親,也有一雙亮如星辰的湛藍的眼。她成魔前,將額間王族世代流傳的雅青色的寶石交給了虞淵,請求他轉交給她的獨子。
有她的裏應外合,她母后最年幼的妹妹瓊華才得以奪取王位。
「等到這一日,不過是在等那孩子成年。」她眼中深邃的藍已被魔氣浸染了永夜的黑,「我寧可成魔,也不願在這海市蜃樓中苟活……如今,終於是得償所願。」
虞淵吞噬了她,煉化了她,在紫霄奄奄一息心中只剩了不甘與恨意,險些成魔時,才將那雅青色的寶石交到了他的手裏。
紫霄因此重獲新生,繼承了鮫人王族的力量和世世代代的記憶。他藉由那寶石,看到了許久以前來銜來琅玕玉的褚凰,也看到了他母親的心魔。
那是佤族年輕的祭師魔巴,他生而能與萬靈對話,他以水為媒,偶然間見到了美麗的鮫人王女。
王女被束縛於深海宮中,她是鮫人之王眾多子嗣中,唯一被寶石認主的繼承者。她強大卻也孤寂,見到誤打誤撞藉由鏡子現身的魔巴時,便被這一場意外擾動了心弦。她知道了另一個世界,有了自己的秘密,先開始還只是覺得新奇,可漸漸的,便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王女憑藉逆時盤打通了幻境與人間,他們約定,月滿之時,水滿之日,藉由那一口井相見。然而魔巴等來的不是心心念念的王女,而是王女同父異母的兄長。他早便發現了王女的秘密,將魔巴的頭顱砍下插在佤族的木樁上。
那一夜,木鼓響了一夜,急促的咚咚聲,像是有誰被困在裏頭,敲打着求救。
王女尚不知戀人已死,她打不開那通道,猜想是有什麼變故,對着鏡子呼喚,也不見魔巴現身。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絕望的底色覆了層層灰塵,將她的愛恨掩埋,最終,她的父王在臨終前將權杖交到了她手上,命她與那位兄長成婚,誕下血統純正的子嗣。
誕下孩子后,她將權杖讓給了兄長,只繼承了寶石。她將所有的愛都給了她的孩子,她本以為此生就此落幕,卻不料一日,她的姑姑瓊華,送來了一份特別的禮物。
那是一顆頭顱,因着佤族的神秘力量,依舊保持着生前模樣。
她流着淚親吻那顆頭顱,自此便種下了心魔。
終於塵埃落定時,她唯一覺得虧欠的,便是她的孩子。她無法親口告訴他那些隱秘的往事,可得到寶石的紫霄,終究是知道了。
他殺了瓊華,成了鮫人一族的王,帶着鮫人們居住在照海鏡中,統領水族,經營黑市。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虞淵是誰,他時常通過鏡子來陪伴他,將形形***的寶物送給他,只因為,他明白終有一日,是要恩將仇報的。
此時,虞淵望着他的眼神,卻並無預想中的恨,而更像是一種荒蕪——野火燒過又為冰雪覆蓋的寸草不生的荒蕪。
紫霄覺得他那早就不存在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只一瞬的猶豫,虞淵已幻化成一團纏繞着金色的黑影撲向了從靈鼎中飛出,打算帶着族人逃亡人間的褚凰。他的真身已碎,唯有打散了自己這即將灰飛煙滅的靈體,捕獲褚凰,再同歸於盡。
褚凰一心要離開,未料到身後一團霧裹挾着那紅雲驟然張開如一張網,瞬間將他和族人包裹進去。那網扭曲旋轉着,成了一條巨蟒,能瞧見被吞噬的獵物橫衝直撞的隆起,翻滾着蜿蜒過整個夜空。
黑紅交錯的紋路生長出一個有一個金色字符,那字符被迫伸展了筆畫,字字相連,如鎖子甲般勾連成堅不可摧的繩索。那繩索凝聚了貪念與痴妄,是從心中抽絲剝繭出來的執念,越是掙扎,越是收緊。
眼見着鳳凰的動靜漸漸平息,將要被煉化成死水一潭,紫霄唯有幻化出一柄青銅色的長戟。
他原本並不想趕盡殺絕的。
輕嘆一聲,紫霄驅動意念,那長戟包裹的銅色便盡數褪去,盤繞而上的海水將其洗鍊成了月白的通透。他埋葬於海底千年,浸染了水的屬性,變化多端。它只任強者擺佈,也唯有水族之王,能駕馭它。
紫霄眉間寶石微微一閃,長戟向前襲去。那鋒利的彎口眼看着要將虞淵化身的「巨蟒」攔腰截斷,卻忽然殺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彈開了長戟,也擋住了紫霄去路。
附着的靈力反噬,那餘波震得紫霄的虛影險些震碎。
待光芒淡去,紫霄才看清跟前人。那人掌心鑲嵌着一枚鱗片,而那鱗片,原是他的。
少年一身白衣似是雲做的,輕盈而又飄逸,無風而動濃淡有致,濃墨點睛,又拉長了線條,筆觸靈動地勾勒了眼角眉梢。飄落在水面的桃花,成了淡色的唇,帶着冰雪初融的氣息。一頭青絲披散至腰間,耳邊的一簇發纏繞着幾縷白金的絲線。
「你是如何識破的?」紫霄問他。
當初,他被困於道觀,承受千刀萬剮之苦時,是白澤救了他。
有了王母的照海鏡,他才得以與同族於虛界苟活。..
入鏡前,他用盡最後氣力,將一片鱗扯下來融在了白澤掌心:「凡是鱗獸,都有性命攸關的一片鱗,我將它給了你,便能護你周全,即便是我自己,也傷不了你。」
紫霄並不後悔給白澤這片鱗,只是他不願白澤捲入這浩劫中,因而在白澤追逐褚凰來到黑市時,將他困在了幻境裏。
他沒想到,白澤這便識破了幻象。
想知道為什麼,白澤卻不答他。
一聲鐘響,自九霄傳來,空靈而雄渾,似提點着朝來暮去,寒來暑往,終究逃不過周而復始的隕落。
一聲磬音,自高山傳來,綿長而悠遠,將亘古不變的定法,藉由這長鳴警醒世間,教人斬絕妄念。
第三聲,是鼓聲,隨着那鼓點的密集,浮雲流轉,天地傾覆,山河倒掛着流入天際,瞬間將翻騰的巨蟒淹沒在了水天一色中。
高山之上,只余漫長的夜,星辰不移,四季不分,唯有靠着漏刻銅壺裏的漏箭來推斷時辰。
隨着一聲鐘響,那夜色中央忽然出現一處塌陷,像是有什麼重物墜落到天幕上,將整張夜色扯下。
先是一場雨,血紅的腐蝕着漫山遍野的花草,緊接着,又是一聲巨響,天幕融化成了血紅一片的星河,驟然一團巨物翻滾着墜入天池中。
一人高的水花飛濺出來,澆灌到枯萎的花草上,便又教它們枯木逢春,死而復生。
天池水面,翻湧着血色,霧氣瀰漫。偶爾有零星的火苗蹦出來,卻又迅速被這來自於崑崙的池水剿滅。金色的字符纏鬥着、噬咬着,時不時崩裂出些許碎片,消散成了偃旗息鼓的幾縷魔氣。
先到一步的白衣少年,以赤足輕點水面。
金色地漣漪輕輕盪開,片刻后,那中央便浮起個虛影。
他的魂魄被打散了,只能依仗白澤的靈力,勉強聚形。
白澤周身的雲氣將二人包裹其中,那白茫茫的一片,隔絕了水下血肉橫飛、不死不休的慘烈。
天地間,唯餘二人。
虞淵望着白澤,些許恍惚,不知跟前人,究竟是真真切切的本尊,還是他心魔所生。
他像極了被虞淵驅逐的每一個落寞的執念。
就站在他跟前,隔着一道門,只靜靜等着,不知在等什麼。
這裏是不周山。
天柱本是倚着不周山而生,連通下界。凡是被點化的靈獸,都可藉著天柱前往崑崙仙境,得王母庇佑。
然而共工為了不教顓頊得長生不死,觸不周山,致使山體崩塌,通往人間的天柱碎裂。
不周山成了懸浮的孤島,唯有靈獸可見的玉階,綿延至下界。
天柱的殘骸,為天帝鑄而為鼎,置於這不周山上,用以煉化世間魔氣。
虞淵依稀記得,他有過幾世。無悲無喜,恍如夢境。他總是於每一世醒來時,忘卻前塵往事,只憑藉老猿精送來的他自己的留書,略知一二。
靈鼎,生而為死。
他也未有遺憾,從未有不甘,直到遇到了白澤。
「紫霄問我,如何破了他的幻境。」跟前人的衣擺,無風而動,「他的幻境,能教人看見心中所求。而我所求,是如何都得不到的。」
他眸清似水,水中倒映着堆砌的連綿的孤寂。
虞淵的虛影在那孤寂中輕輕搖曳着,像風中一簇微弱的火苗。
「你在留書中寫着‘莫見白澤",是為什麼?怕下一世,即便什麼都不記得了,也依舊要重蹈覆轍?」
他仔細看過那書信,字裏行間,唯獨他的名字,疏處按得猶疑,密處又提得潦草,像是驟然回憶起什麼,又掩飾得匆忙。
指尖幻化出一個錦囊,那錦囊是上好的鮫綃做的,曾掛於他頸間,助他尋訪百妖。
「王母遣我去人間布恩澤,凡萬一二十種精怪,我盡數圖寫,以示天下,保人間太平。精氣為物、遊魂為變,這世間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葉,都令我流連忘返。可不知從何時起,我見着春日的泉水,念及一人,見了盛夏的槐葉,念及一人,見了金秋的桂花,念及一人,見了冬日的老藕,念及一人。若此生,不能與他長相思守,一同遊歷人間,我要這跳脫輪迴的不死不滅,又有何用?」
一字一句,催心剖干。
最後收在凄愴一笑,竟是解了錦囊,將那百妖譜一口吞下。
那些字符,在白澤體內躍動,肆意吸收着他的靈體,生長出嵌入肌膚的墨色。然而那墨色也只是一個勾勒的輪廓,像是等着筆墨將其填滿。
虞淵那總是看不出悲喜的臉上,驟然為驚恐佔據,他想扯出那百妖譜,卻被他抓住了伸過來的手,按在自己臉上。
白澤的肌膚微涼,像是寒冬臘月摘下的一支梅,觸一下花瓣,便抖落些許積雪。
在他的背後,夜色傾瀉而下。連着天池的銅壺,由大至小,一個挨着一個排列至遠方。
夜天池、日天池、平壺、萬分壺……萬分壺中懸浮的漏箭此時正高高指向天際,而水海中的玉柄,也已全然浮現。
鐘聲又起,驚醒叢生的夢境。
玉柄被一隻無形的手從水中提出,終於露出了全貌。
那原是一柄玉斧,通透而光滑,是天地打磨的靈器。它周圍縈繞着日月光華,將整個長夜照亮。
始終圍繞着它的兩條水虺,不斷舒展着身軀,終究是龐大到遮天蔽日。它們頭生角,背生翼,金色的龍鱗如琉璃,折射十色。它們曾於冀州之野,為黃帝斬殺蚩尤,卻也因着靈力耗盡,天柱傾塌,而無法回歸天界。
感應到了魔氣的聚集,它們飛走到了白澤頭頂,扣住他肩膀。利爪刺入肌膚,頃刻間血流如注。
白澤卻好似感覺不到疼痛,只依舊將臉貼在虞淵的掌心道:「返本還源,不過要一個充當熔爐的靈體……我與你同是太虛真氣所化,你能做的,我未必不能。」
虞淵的虛影驟然搖曳起來,像是要掙脫了天池的束縛去阻攔白澤。
然而白澤卻自己靠了過來。
他的唇綿軟而溫存,虔誠地覆蓋在虞淵的眉眼,蜻蜓點水地掠過鼻尖,終是落定在他的唇上。
情竇初開的無疾而終,洗盡鉛華的痴心不改,至死靡他的情有獨鍾,都落幕在這一吻里。
唯有如此,方能於生離死別中,銘刻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