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靈鼎
虞淵背後的蒼天幻化出了一座青鼎,那青鼎是玉做的,圓身,三足,高大雄渾,為清輝所籠罩,又通透得很,能一眼瞧見裏頭孕育的一團混沌。
那混沌如一顆卵,是吞噬了所有光的沉寂的墨色,然而片刻后,它被一柄玉斧從中劈開。濁沉清揚,終於分出顏色來,一根由靈氣匯聚而成的天柱將天地撐開,自此,日月經天,星宿列張,這才有了朝夕、四時。
時光流轉,靈動而變化多端的影層出不窮,紋飾在鼎身。半人半獸的神與樣貌怪異的靈獸,分了陣營,征戰不休。繼承了神力的後世子孫,成了氏族和部落的首領。終於,炎帝後裔,祝融之子,與顓頊相爭,怒而觸不周之山,折了天柱。
天柱的碎片在天帝的煉化下成了靈鼎,而原本與人間以天柱相連的崑崙,則成了飄浮的仙山。
人間再無長生不死,原本可藉由天柱上天入地的仙獸們,也再無法來去自由。人的慾望,因着壽命的短暫而愈發膨脹。
馬蹄揚起沙塵,各方霸主於鼎身凸顯的九州版圖之上,逐鹿中原。鼎中,血色沸騰得幾乎要滿溢出來,縈繞在血色之上的濃重的怨氣,化為了女神旱魃。她繞鼎而游,所到之處,大地龜裂,餓殍遍野。
一滴淚如流星般滑落,落在嗷嗷待哺的稚嫩臉上,隨後那襁褓中的嬰孩被枯瘦的手拽住,易子而食。
轉過半圈,是跪地祈雨的人們虔誠的臉龐,他們造了土龍,又將幼子推入河中,浮腫的屍首被沖入江河下游,怨氣匯聚成了洪澇,海嘯山崩,是為滅頂之災。幸而天帝降下神諭,夏日飄雪,寒暑易節,冰封了浩劫。可來年驚蟄,萬物復蘇時,依舊群物失性,百妖作亂。
蟄伏了許久的魔氣傾覆天地,上界的靈氣日漸稀薄,靈物長眠,神祗孱弱,王母以身補天,獻祭天柱。那隻通體雪白的瑞獸,便是於那時,受命將精怪圖卷繪製於人間。
百姓知百妖,喚其名,則不為禍,人間這才有了太平時日。可歷朝歷代,堪稱海清河晏、太平盛世的又有幾載?
天反時為災,地反物為妖,民反德為亂,亂則妖災生。
為禍人間的妖族浮光掠影地掠過靈鼎,斗轉星移,一圈圈琉璃色的光亮如漣漪,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被虞淵捕獲的鳳凰一族的身下,在他們察覺前,化為颶風,將他們全都裹挾走,消失於半空,又現身於頂天立地的靈鼎中。
捕獲了鳳凰,靈鼎瞬間光芒萬丈,那光芒滿溢出來,絲絲縷縷地連接在虞淵身上,而虞淵身上的那些字符便順着那光芒游到了鼎中,密密麻麻地在鼎中幻化成妖獸,有從天上飛撲而下的猛禽,有從四周圍剿而來的猛獸,有從鼎中一躍而起的巨鯤……數量之多,種類之繁雜,簡直嘆為觀止。
鳳凰被那些虛影前赴後繼地圍攻,疲於應付,脫不開身。正在此時,一個有首無身的怪物,從鼎身中探出了腦袋。他在鼎中投下一道駭人的陰影,鳳凰們瞧見他,眼中都流露出了無法掩飾的惶恐。
他之所以有影,是因為他是一個來自於上古的「活物」。
他原是三頭六臂的上古戰神,涿鹿一戰,為黃帝砍下四臂與這一頭顱,成了如今模樣。
他僅剩的一雙臂,幾乎是從耳下伸展出來的,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動作扒着鼎身。頭顱上方圓的臉面像被泡發過,青紫色的麵皮上,頭髮早已脫落,一雙黑洞洞的沒有眼白的眼,瞪着前方。一張嘴,蠻橫地霸佔了半張臉的位置,將鼻子擠壓得變了形。裏頭尖銳的齒像是洞中倒掛的冰棱,密密麻麻,毫無規律地排列着,從四周一直生長到了上顎。
他是怨氣與貪婪的化身,他在人間被稱為「饕餮」。他自始至終都被封印在這靈鼎的紋飾中,唯有當即將成魔的妖族被捕獲,才有他出場的時候,因此方一解開桎梏,便躍躍欲試地爬了出來。
那一雙厚實長了尖銳指甲的黑黝黝的手,一把就揪住了離得近的幾隻被字符困住的鳳凰。那幾隻鳳凰不及叫上一聲,就被他胡亂塞入口中,大口咀嚼着。
他似乎許久沒吃過東西,動作生疏而又蠻橫,只以上下顎碾壓着,用那密密麻麻的利齒將骨肉碾碎,肉沫與血漿隨着他的進食噴濺而出。
鳳凰們被這一驚得拚命掙扎,然而那些字符不肯輕易放過他們,它們在鼎中遊走、流竄,幸災樂禍地拽着鳳凰們的細足,掐着他們的頸項,扯着他們的翎羽,像一群頑童,要將所見的所有美麗的靈獸都折磨得狼狽不堪,永墜煉獄。
一時間,鼎內血肉橫飛,鬼哭神號。
即便是褚凰,此時也難敵這自上古積攢至今的百妖身上煉化的魔性,被糾纏得疲於應付。眼見着自己的族人如同被收割的莊稼般,一茬一茬地落入那怪物口中,褚凰再顧不上對抗體內吞噬理智的魔性,長嘯一聲,化為原型。
銳目、細足,脛若鱗葉,翙翙其羽備舉。身上的花紋,被稱是首載德,頂揭義,背負仁,心抱忠,翼夾信,足履正,以此來牽強附會他為海清河晏才現身的祥瑞。
此刻,那一雙重明眼金中透着灼燒通透的紅,每一根翎羽都化為藍焰魔火,為黑氣籠罩,已然是放棄了原本心性,任憑魔氣漸漸侵蝕,來換取足以抗衡這靈鼎的力量。
饕餮果真怕了褚凰,向後一縮,躲到了鼎身中,在透明的屏障中遊走,瞪着幾乎要脫眶的眼,伺機而動。
褚凰雖一時逼退了饕餮,卻也不能輕易脫身。那些個困住了他們的字符,是向妖族強行借力,都是虛影,即便被鳳凰啄了,被火燒了,也不過是化為字符落回鼎中,蓄力重新來過,甚是難纏。..
鳳凰們抵抗到現在,已經變得行動遲緩,靈力不濟。褚凰瞥了眼那虎視眈眈的饕餮,知道再拖下去,恐怕還不到饕餮出場,他的同族便都要被煉化了。
虞淵此時已與靈鼎融合,見褚凰徹底入魔,也便不再留情面,憑空向前一抓,鼎內的褚凰便被扼住脖子提了起來。
那不費吹灰之力的架勢,就好似褚凰在他跟前,不過是一隻螻蟻。
褚凰被掐得動彈不得,但他身上的魔氣瞬間就反撲向了虞淵,鑽入他的皮肉,使得他額頭青筋暴起,皮下藏着蜈蚣一般,遊走着一簇簇黑氣。
然而就在虞淵要置褚凰於死地時,一陣尖銳的嘯叫穿雲裂石而來。
那嘯叫更像是凄厲的哭嚎,摧古拉朽,聲浪一陣高過一陣,如同疊加的綿延的弦音,瞬間震碎了虞淵與靈鼎千絲萬縷的連結。
虞淵只覺得心脈俱斷,摘膽剜心一般,眼前一黑,噴出一口血來。
褚凰感覺脖子上力道一松,立刻便將魔氣匯聚到了尖銳的鳥喙,轉頭朝着鼎身撞去。那一處,恰是饕餮在窺視,見着褚凰飛過來,興奮得手舞足蹈,恨不能一口吃下這充盈着魔氣的靈體填補貪得無厭的空洞。他手一伸,扒着鼎身探出巨大頭顱的同時,靈鼎恰被他撐開一道縫隙,方才褚凰便注意到了這一點。
隨着一聲震耳欲聾的撞擊聲,那玉鼎劇烈震動起來,帶得地動山搖。一道又一道青光自撞擊處擴散開去。待終於平復,萬籟俱靜間,就聽着細微的咔嚓聲。緊接着,那靈鼎的邊緣,裂開一條頭髮絲細的縫隙。
那縫隙如一道刺破寒冬的驚雷,停頓片刻,便向下劈去,半路裂成蛇信子般的開叉,齊頭並進地又蔓延到了靈鼎底部。那些借來的群魔亂舞的影,此時便被定住了身形般,忽然停頓在了半空。被他們困住的鳳凰們,立刻便掙脫出來,朝鼎外飛去。
下一秒,那些影便重新縮小成了字符,扭曲了片刻,便都成了薄薄一張紙的厚度,從那一道道細小的縫隙間溜了出去。
他們重新回到了虞淵的身體裏,在他薄薄一層顯出詭異青灰的皮膚下翻滾,沉浮。而此刻的虞淵,因着方才的重創,已是無法再作為容器承載這些上古至今所有妖族的魔性煉化的字符。
他的輪廓邊緣,開始滲出一些字跡的尖角,或一撇,或一勾,它們雀躍着,試探着,企圖從始終禁錮着他們的虞淵的身體裏逃逸出來,去往人間為非作歹。
虞淵眼前依舊是白茫茫的一片盡失。可片刻后,他似乎模模糊糊地分辨出,前方懸浮着一個似真似幻的影。
那人眉心墜着鴉青色的寶石,皓雪凝脂、唇如激丹,戴着一頂金鑲寶蓮花冠,披着鑲嵌着紅玉的鮫綃長袍。一頭青絲披散到魚尾,尾上的紋路宛如凝着朝露與霜雪的藤蔓。
他那雙總是噙着笑意的湛藍的眸,望向虛弱無比的虞淵時,流露出了情真意切的心疼。
鮫人的歌聲,既可蠱惑人心,也可殺戮於無形。
「對不起虞淵,這是鮫人對鳳凰一族的誓言,我不過是踐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