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未亡人
趕了一天路,黃昏的幕布厚厚蓋在天上,結成一片低壓的晚霞后,才到達目的地——
蘇省鼎山深處的九雲村。
不同於蘇省其他農村,九雲村因為地理環境的緣故,並未開發新農村建設,屋舍、道路以及其他基礎建設都還保留着以前的樣式。
聽寧明軒說,之前大建新農村時,縣上是打算將九雲村的村民遷出去,因為實在是太過深了,都快與世隔絕了,但由於大多數村民都不願意離開這片土地,就一直擱置着。
翻過山,還在半山腰時,就能看到位處山谷的九雲村。
一眼看去,顏承就覺得村子的屋舍構型、分佈很熟悉。一條寬敞的青石板路,自低洼處的村口徑直向上,鋪到最高的一座大宅院,那看上去像是宗祠,亦或者某個曾經的地主祖屋。其他屋舍比較均勻的分佈在青石板路兩旁,由窄一點的小徑串聯着,呈階梯式分佈。
別的不說,就衝著這屋舍分佈,能看出這裏不是什麼小村子。
顏承以前見過這種屋舍佈局,是非常典型的“拙山拱背”。不過,他以前見的這種佈局地屋舍不是給人住的,是給見不得光的東西住的。像這種人住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他沒有急着往下走,稍稍頓住,靜靜看着村莊。
“顏先生,有什麼事嗎?”寧明軒見狀問。
“下面,住的是人還是什麼?”
卓歌聽着稍稍一愣,下意識想,屋子不住人還能住什麼?接着,她看到寧明軒認真嚴肅地說:
“一半人,一半傀。”
“傀……”顏承念叨一聲,然後笑着說:
“你們村裏的人膽子挺大的啊。”
寧明軒嘆了口氣,“不瞞你說。其實,這九雲村就是當初我這一脈的祖師帶人修的,那時是為了躲避司判的搜捕,住慣了后,就不再出去了。”
“但裏面大部分人應該還是普通人吧。”
“嗯,陰倌雖見不得光,但也並不好學。村子裏幾百年來,也沒出多少陰倌,大部分都還活不過四十歲。”
顏承點點頭,然後說:
“走吧,趁着太陽還沒落。”
卓歌問,“有什麼講究嗎?”
“我不喜歡走夜路。”
“……”
真講究。卓歌暗暗吐槽。
他們步伐放快,順着彎彎繞繞的山路,趕着太陽落土的最後一刻,抵達村口。
九雲村村口修得很體面氣派,兩根大石柱立着,上面架着黑色大梁,懸挂一牌匾,寫着“九雲”兩個大字。一般來說,都得寫“九雲村”,把“村”給帶上,但這兒瞧着,那牌匾根本就沒給“村”留位置,就是衝著“九雲”去的。這意味着這村子最開始修,就不是當個村子在修。
天還沒完全黑,但九雲村的大道上已經沒人了。兩棵大柳樹扎在大石柱兩邊,專門築了個檯子供着,上面掛着一些牌子,新的舊的破的好的都有。
雖然這地兒很偏很深,但國家還是把電給通上了。往裏面看去,能見着幾戶人家還亮着燈。比較特別的是,亮燈的房屋都在青石板大道左側,右邊則是黑漆漆一片。
顏承問:
“左邊是人,右邊是傀?”
“嗯。”寧明軒說,“涇渭分明。”
“你帶路吧。”顏承說。
寧明軒點頭,然後向村口走去。
臨到村口時,忽然從那左邊柳樹上跳下來一個人,衣着邋遢,蓬頭垢面,一雙眼睛大而黑,即便是傍晚,也看得很分明。他提着一盞隨時都可能熄滅的燈籠,照着顏承三人,聲音澀澀地問:
“你們是誰?”
寧明軒上前去,笑着說:“周叔,是我啊,小軒。”
“小軒?”
“這才多久啊,就認不得我了嗎?”
邋遢男人身材比較矮小,站在寧明軒面前,踮起腳,把燈籠懟在他臉上,仔細看了看,然後轉了轉大而黑的眼睛,接着恍然大悟地一笑:
“哦,是小軒啊,唉,瞧你,都不早點說,差點沒認出來。”
寧明軒點頭笑了笑,“是是是。”
接着,邋遢男人提着燈籠走到顏承和卓歌面前,“你們是誰?”
寧明軒趕緊走過來說,“周叔,他們是我的客人。”
“客人?”
邋遢男人做了個鬥雞眼兒,然後又踮起腳,把燈籠分別在顏承和卓歌臉上懟了懟,看清了后說:
“客人啊,客人好啊。好久沒有客人了。”他笑着,露出一口半黃不黑的牙,很開心的樣子。
“那周叔,我們先上去了,不打擾你哈。”寧明軒說。
“嗯,慢點走噶。”
寧明軒笑着點點頭,對顏承二人說:“顏先生,我們走吧。”
顏承邁開步,但他剛越過邋遢男人,就忽然被後者一把抓住。
寧明軒一驚,“周叔,怎麼了?”
顏承側過頭,靜靜看着邋遢男人。
邋遢男人又比了個鬥雞眼。他眼睛很大很黑,映襯着微弱搖曳的燈籠濁光,比着鬥雞眼的樣子看上去有些滲人。
“你是誰,來這裏幹嘛?”他語氣不善地問。
卓歌有些疑惑,這不是才說過了是客人嗎。她看了看寧明軒,湊過去小聲問:
“這人是不是這兒有問題啊。”她指了指腦袋。
寧明軒點了點頭,然後走過去笑呵呵地說:
“周叔,都說了,這是我的客人。”
邋遢男人似乎聽不到寧明軒的話,緊緊拽着顏承的手,聲音發澀:
“你是誰?是不是想來偷東西!”
“周叔!”寧明軒有些着急。
他不知道周叔這怎麼突然發了瘋,雖然平時精神就一直有問題,但其他外人來村子裏,也不見着這麼針對一個人啊。
“周叔,他是我的客人!”寧明軒聲音變大。
見着邋遢男人還是不放,寧明軒索性一把將他拉開,然後對顏承說:
“顏先生,你們先過去,上了大台階后等我就行。”
邋遢男人似乎眼裏只有顏承,瞪大着大而黑的鬥雞眼,頂着寧明軒瘦弱的胸膛,就要再去拽住他。
顏承靜靜地看着這個邋遢男人,腦中冒出一個詞——
“未亡人”。
意思很簡單,該死卻沒有死的人,也指寡婦。但顯然,這個邋遢男人不是寡婦。
他想起什麼,邁步走到邋遢男人面前,幽幽地說:
“我是歸鄉之人。”
“歸鄉之人……”邋遢男人喃喃一遍,繃緊的肩膀和手臂逐漸放鬆,眼神也開始渙散。他又問:
“你的家鄉在哪兒?”
“過去。”
顏承這話說,邋遢男人徹底回了神。隨後,他收起鬥雞眼,雖然眼睛依舊大得可怕。
“你們怎麼還在這兒啊?”他不解地問,“小軒,你抓着我幹嘛?”
小軒有些懵。他轉頭看了一眼顏承。
顏承輕輕點頭。
寧明軒於是笑着說:“沒什麼沒什麼,我們這就走。”
“才下雨過,石板滑得呢,慢些走啊。”
邋遢男人說完,就爬到柳樹上去了。
卓歌順着他看去,才發現,原來這顆大柳樹上向著村子這面有個小木屋。邋遢男人把燈籠掛在外面,鑽了進去。
寧明軒看着,呼出口氣說: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