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蘇尋乙的一切恐懼都來自於童年的陰影。
當簡書白聽到覃章說這句話的時候,他比知道蘇尋乙有一個那樣的爸爸的時候還要心疼。
童年帶來的創傷是一輩子無法磨滅的,以前知道他小時候過得不好,卻沒想到會比他認為的還要更糟糕。
當蘇尋乙在昏睡中無意識地自述過往的點點滴滴的時候,簡書白覺得自己如果再聽下去絕對會崩潰,從來沒有過的憤怒點着了身體裏的每一滴血液。
但他憤怒也和別人不一樣,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卻到底年輕經的事少,瞞不過覃章。
簡書白用盡了全部力氣讓自己留了下來,連呼吸都壓抑到幾乎聽不見。
蘇尋乙時而哭時而悲傷,沉浸在陳舊的記憶里無法自拔,像是忘記了自己在什麼地方。
天空好像沉了墨,屋裏跟着暗下來,誰也沒有開燈。
窗外忽然風聲大作,晴了一上午的天忽然就陰了下來,緊接着雨點劈里啪啦砸在窗玻璃上。
蘇尋乙的臉蒼白得像是糊了一層紙,簡書白抓緊他不住顫抖的手,卻怎麼也沒法將手心裏的那隻手捂暖。
以前蘇尋乙每次心情好或者不好,都會拉着簡書白說一些小時候的事。
蘇尋乙從來不會對人說這些,他雖然和很多人都玩得好,但也不是逮着人就能訴苦,就像蘇秦和王子坤,兩人和他在同一宿舍住了一學期,他們卻連蘇尋乙出生的地方在哪裏都不知道。
只有簡書白,蘇尋乙只信任簡書白,他和簡書白說的很多事就連洛裴都不知道。
簡書白以為蘇尋乙以前經歷過的一切他都已經知道了,沒想到在這個心理診所還能從蘇尋乙嘴裏聽到這樣一件讓他毛骨悚然的往事。
覃章輕聲說:“這事恐怕是他自己強制忘掉的。”
簡書白抿着嘴沉默着,蘇尋乙突然輕輕抽搐了一下,喉嚨里發出類似小獸瀕死般的嗚咽。
房間的窗戶有一半沒關,風雨聲呼呼地灌進來。
這本應被風雨聲掩蓋住的聲音像是驚雷一般炸響在簡書白耳畔,他抬起頭,覃章才發現這小孩的眼睛不知道什麼時候佈滿了血絲。
“讓他醒來,我們不治療了,”他聽到這個每次通電話都沉穩得異常早熟的男孩通過沙啞的聲音,用命令的語氣對自己說。
覃章冷眼旁觀過各式各樣的人,有病人,有陪病人來看病的家屬,一顆心早就被鍛造成了百鍊鋼。
所以就算知道繼續下去對蘇尋乙來說是非常殘酷的刑罰,他也不得不提醒,“強制中斷催眠的後果我和你說過,你確定要中斷嗎?”
從第一次接到這個男孩的電話開始,覃章就知道這是一個非常冷靜自製的人,所以他也不多說什麼。
果然,簡書白聽到這句話后猶豫了一下,然後頹然坐下,下頜綳成了一道凌厲的刀鋒。
……
蘇尋乙覺得自己在睡覺,又好像不是,浮浮沉沉的,眼前浮光掠影,無數畫面無數聲音瞬間湧進腦海里,然後他想起了很多很多被自己刻意忘記的事。
有時候蘇尋乙會想,為什麼自己要這樣迫不及待離開那個出生的地方,哪怕跑到蘆花城后連像樣的住的地方都沒有。
蘇海強強//奸//未成年少女被自己送進監獄,這或許是其中一個原因——他經常想不起來別的原因,只知道還有事情是自己不記得的,那是很要緊的事。
時間久了就產生了一種蘇海強才是導致自己離開的最主要原因。
當他在那片浮光掠影中瞧見一個中年男老師的背影的時候,他恍惚想起這人是誰,然後又想起那時候自己正讀初一。
初中正是一個人由少兒期往青少年期轉變的幾年,每一個小孩都一天一個樣,所有人都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大。
學生在學校里的時間總是比在家裏的時間長,因此每天接觸最多的除了同學就是老師。
蘇尋乙從小就長得粉雕玉琢,特別討人喜歡,又因為過於陰柔的長相總讓人第一眼把他認成女孩子。
那時候他已經是學校里的校霸,哪怕長得再討喜,所有同學見着他都恨不能繞着走。
但校霸也是學生,是學生就歸老師管。
蘇尋乙的初一班主任是個中年男老師,一個長得很油膩的大叔。
蘇尋乙不記得他的名字,卻記得他的外號叫周烏龜,烏龜別名王八,班上的同學當面烏龜背面王八地叫喚他。
之所以這樣,是因為周烏龜在學生面前從來不做人。
據說周烏龜是校長當年直接從一所大學挖過來的“人才”,他瞧不起祁梁縣這個落破縣城,但拿着校長給的高薪也不好駁了校長的面子,就小媳婦似的在祁梁縣定居了。
祁梁一整個縣城一年加起來能有一兩個人升本科那都是祖上冒青煙了,就算周烏龜剛開始有大刀闊斧的雄心壯志,時間長了慢慢也給磨沒了。
理想與現實的衝擊讓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對待班上一群烏煙瘴氣的熊孩子也就越發難以收斂脾氣,到後來他上課基本上很少講知識,都是從打上課鈴罵到打下課鈴,指着所有人的鼻子罵,有時候罵得不過癮還會上手。
但這麼多被罵的人中唯有蘇尋乙被他開了一條綠色通道。
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他不對成績好的人笑,偏偏在點到蘇尋乙名字的時候臉上才會有笑容。
剛開始蘇尋乙也不明白。
周烏龜經常在下課後點蘇尋乙的名說要給他補習——所有人都知道蘇尋乙的成績爛到底掉,年級里那個天生智力發育遲緩的“老小孩”都比他成績好。
蘇尋乙有時候去,有時候借口推脫掉。
周烏龜也不計較,對着蘇尋乙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
蘇尋乙那時候忙着在課後賺生活費,根本沒時間去想別的。
到了初二班主任換了人,周烏龜被調去教別的班,卻仍不忘在下課後跑到蘇尋乙班門口叫住準備溜的蘇尋乙。
蘇尋乙的戒心在周烏龜一天天的包容下慢慢淡去了,有時候送貨拿的錢多心情好了,還會和他說一些無關學習的話。
每當這時候,周烏龜都會像個慈祥的老父親一樣笑着看着他,偶爾蘇尋乙講到自己欺負別的同學覺得不好意思的時候,他就拍拍他的頭鼓勵他說下去。
外公去世后,已經太久沒有人聽蘇尋乙說過話了。
蘇尋乙漸漸對周烏龜產生了一絲依賴,每次回到家面對蘇海強,這種感覺尤為清晰,然後他就會想,要是他有一個這樣的父親就好了。
可是噩夢很快就開始了。
有一回蘇尋乙和同學打球打出了一身汗,被周烏龜叫過去后衣服還是濕的,周烏龜就提議讓他洗個澡再去上課。
蘇尋乙不疑有他,接過周烏龜遞過來的對於他來說過於寬大的衣服,走進了衛生間。
……
蘇尋乙突然毫無預兆地掙紮起來,像是被誰箍住了四肢,臉也漲得通紅,嘴唇一下就被牙齒咬得鮮血淋漓。
簡書白用最快的速度捏開他咬緊的牙關,把自己的小臂塞進他嘴裏,讓他咬着。
蘇尋乙的動作驚醒了在一旁做記錄的覃章,覃章怕他傷害到自己,把他不斷在空中揮舞的四肢固定在床上,皺眉道:“情況不對,可能要把他強制喚醒。”
小臂上的刺痛讓簡書白迅速冷靜下來,他按照自己這半年來積累的知識觀察了一會蘇尋乙的神情,沉聲道:“不用,就這樣,等他自己醒來。”
“你的手……”
“沒事,”簡書白接過毛巾把蘇尋乙額頭的汗輕輕擦去,“讓他咬着,”末了又自言自語似的說:“剛認識那會咬的也是這個地方。”
覃章沒聽清他最後一句,走近一步問,“你說什麼?”
“沒什麼,”簡書白瞥了眼蘇尋乙被固定住的手,眉頭輕輕一皺,卻沒有說什麼。
……
時間像是在鍋里煮熬的糖漿,黏黏糊糊地一不小心就沾一身,讓人難受得恨不能潑一桶清水下去。
風雨還在繼續,覃章早就把窗戶關上了,雨點敲打着玻璃,發出一聲聲沉悶的碎珠聲。
簡書白俯撐在蘇尋乙上方,看着他一點點平靜下來,然後濃密纖長的睫毛輕顫着展開,露出一對黑玉一般的眼珠。
簡書白還沒來得及開口說話,蘇尋乙忽然就嗚咽一聲哭了出來,喉間隱約傳來一聲破碎到不成聲的,“簡書白,我怕。”
簡書白怔了一下,然後心臟像是抽絲一般細細密密地疼,他顧不上被咬得已經沒了知覺的右手小臂,輕擁着蘇尋乙的腦袋,任由淚水打濕衣襟,嘴裏只一遍遍安撫道:“不怕,乙乙不怕,我在這。”
覃章輕輕掩上門,喝了水後腦袋抵着陽台上的玻璃門嘆了口氣。
蘇尋乙為什麼會在被催眠後生出那樣激烈的抵抗情緒,他差不多都能猜到,以前也不是沒有接觸過類似的病例,比之更嚴重的也有,只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外面的風雨,他向來無波無瀾的心突然沉悶得厲害。
靜謐的空氣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覃章頓了頓,迅速收斂起全部情緒,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字劃過眼眸反射到神經也不過0.00001秒,但過了足足5秒,他才反應過來打電話過來的人是誰。
——鍾辛決。
鍾辛決接到楊啟東的電話離開后,到現在將近有半年時間沒有任何音訊,現在突然打電話過來……覃章的心臟狂跳,掐着最後一聲響接通電話。
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鍾辛決喘息着說:“覃章,快!安排醫護人員過來,越多越好,別被其他人發現!”
覃章張了張口,“你……”
“還有醫療物資,食物,衣服,”鍾辛決頓了頓,“東西太多怕引起其他人注意,你就以你的名義成立一個兒童救助基金會,越快越好!”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覃章一句“你怎麼樣了”卡在喉嚨里,始終沒有機會說出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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