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淺紅怨掩雙環
今兒是個極晴好的天兒,剛用完早飯,樂薇就坐着車來接我和飛彤去黃三爺家赴茶會。
“今兒領着你去會沛珊妹妹,她是個極內秀的女孩,畫的一手好畫,性子又極溫婉,保你見了就喜歡,她家裏姊妹少,一聽說我要帶你過府玩兒,高興的不得了呢。”樂薇撫着袖口殷殷說道。
我笑着答道:“姐姐的表妹自然是好的,做畫我不大通,回頭可別讓人家嫌了我才好。”
飛彤隨口問道:“不知沛珊家裏規矩大不大,咱們是不是先得給長輩們請安,別錯了禮數。”
樂薇含笑說,“你們且安心玩樂就是了,她家裏父親放了外任,母親也同去了,三哥平日當差應卯的,只有沛珊一處作伴,平日家裏只有她和三哥並幾個妥帖的下人,不拘束的。”
說話間到了永安衚衕,樂薇牽着我的手下了車,角門上早有丫頭們在等候,一路引着我們往內院裏走。
這是座普通的三進合院,倒是收拾的乾淨整潔,下人不多,偶有幾個洒掃的小廝,請了安也只低頭做事,極有規矩的樣子。
雖說是初春時節,黃府的花園卻雅緻得趣,各色花草競相盛放,尤其是那些薔薇百合,開得極艷麗,微風拂過,滿園香氣。
樂薇領着我進了花廳,便有丫頭上來奉茶,“請大格格和小姐們略寬坐等等,我們小姐在後頭廚房裏佈置茶點,這就過來。”
半盞茶的功夫,只見一個穿着杏色團花夾袍的文靜少女帶着三四個丫頭走了過來,樂薇笑着迎上去拉她的手,對我說,“這就是我常跟你們說起的沛珊妹妹,今年十六歲,性子極好的,以後咱們常來常往,省得她在家悶氣的很。”
我和飛彤忙走上前去見禮,沛珊拉着我的手,含蓄的笑道:“我原怕世家小姐高傲,不肯與我們這等人家來往,今日一見歸雲姐姐果然與眾不同,怪不得薇姐姐和我三哥都稱讚不絕,姐姐若不嫌我粗鄙,來請姐姐得閑兒了常來坐坐才好。”
她指着花廳外的一處花間空地,“今兒天氣極好,我想,咱們把茶席設在外間花叢里可好?”
我和飛彤當然喜歡,她便命丫頭們自去佈置。
沛珊坐在我下首喝着茶,“我聽三哥說了之前的事,虧了遇到歸雲姐姐,借了車錢給我哥哥應急,今日又囑咐了我,定要好生款待姐姐們,我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送給姐姐的,做了兩把扇子送給你們,還請姐姐別嫌棄才好。”說著一揚臉,就有個捧着錦盒的侍女走上前來。
只見沛珊從錦盒中取出三支雙面繡的扇子遞過來。
“這是我前些日子畫的,讓綉娘趕着做出來送給姐姐們。”她將一柄雙面綉牡丹的團扇遞給我,“這支是給歸雲姐姐的,還請姐姐別嫌粗陋,留着賞人也是好的。”
我接過扇子仔細端詳,大紅色牡丹花極是華貴大氣,“妹妹家的綉娘果然了得!這扇子繡的極精緻,各色絲線也講究,終究是你畫的好,綉娘才能繡得如此華美。”
我撫着牡丹花邊的金線細細看着,飛彤說道:“就連花邊都是拈了金線綉成的,真是沒少下功夫呢。”我看着她那柄綉着粉色薔薇花的扇子,同樣也是精緻無比,“太奢華了些,恐怕不是我們姊妹能夠擅用的。”說罷欲將團扇遞還給沛珊,她連忙推回給我,“姐姐拿着玩兒就是了,不過是一把扇子而已,哪裏就奢華了,姐姐若是跟我見外,就是嫌我畫的不好了。”
樂薇也笑着攔我,“好妹妹你就留着用吧,好歹都送來了,還能再讓她拿回去嗎?”
說完撫着自己的那柄綉芙蓉花的扇面,“你下次可別畫個花兒啊朵兒啊的給我了,我又不愛這些,怪沒趣兒的。”
沛珊笑道“是了,下次我畫個李逵給你可好不好?”
幾個人撐不住都要笑倒。
我把扇子小心翼翼的放進錦盒裏,吩咐身後的南雁仔細收好了。
這時卻見黃公子從前院走過來,滿面含笑,“妹妹們這麼有雅興,花間設茶會高樂呢?”
我們三人起身見禮,沛珊笑道,“三哥你來得正好,我們正要給薇姐姐畫李逵扇面呢。”
黃公子也撐不住笑道,“偏這位格格與眾不同,不愛花朵兒愛李逵!”
大家坐下一起喝茶吃點心,黃公子坐在上座,轉過頭對我笑着問道,“有些時日不見歸雲妹妹了,近來可好?家中長輩們都好?”
我微笑回他,“勞三哥惦念,近來都好。您這是剛忙完差事兒?”
他喝了口茶,輕挽着袖口放下茶杯,姿態極優雅,“今日得了半日空閑,想起你們姊妹今天茶會,想起前兒得了些上好的春茶,便送過來一些給小姐們添些雅興。”
說罷沖小廝一揚手,便有兩個捧着食盒的小廝上前來擺出茶點。
黃公子拿着一盤桂花白玉糕放在我面前,“請妹妹嘗嘗我們家廚子的手藝,雖不能和府上的相比,也請嘗個新鮮吧。”說罷遞了銀筷子給我。我忙接過筷子,夾了一塊糕細細吃了。
“您府上的吃食確實精緻,這糕極好吃,滋味也新鮮。”
樂薇又遞給我一盞杏仁豆腐,“歸雲你嘗嘗看這個。”
這碗杏仁豆腐做的極好,細膩絲滑,點綴着幾片白杏仁和枸杞子,顏色好看又沒有一般杏仁的苦澀感,可見用料十分的考究,我不由得吃了半盞。
黃公子見我愛吃,不由得滿面笑容,“妹妹愛吃我就放心了,回頭定要好好的賞那廚子才是。”
他拿起一隻茶盞,在手裏把玩,“妹妹平日裏愛吃什麼不妨告訴在下,下次你們姐妹茶會,我吩咐人送過來,給姊妹們湊趣再好不過了。”
我微笑着擦了擦嘴角,“今兒用了您送來的春茶和糕點,哪能再開口要什麼呢,您這樣的款待,下次輪到我做茶會,倒不知要用什麼招待姊妹們了。”
臨近午時,有丫頭上前來請大家進花廳用午膳。
花廳中間的圓桌,擺了八品家常菜色。
沛珊夾了塊素什錦給我,“平日裏逢初一十五我便陪着母親吃素,我家專有個做素食的廚子,姐姐嘗嘗看可還吃得?”
我細細的品嘗,“果然可口,春天裏吃些素食是很得宜,怪不得你性子柔婉,原來是經常吃素的緣故,以後我也學你,多吃些素食,養養性子。”
一時飯畢,大家圍坐喝茶。
樂薇是坐不住的性子,帶着沛珊和飛彤在花園裏的蓮池邊垂釣,我坐在涼亭的圍欄邊看着她們嬉笑。
“當心池邊風大,坐裏邊來喝茶吧。”黃公子溫和的對我說。
不好回絕,只離了圍欄隨他進了花廳喝茶。
“歸雲妹妹今年幾歲了,可訂了親事?”南雁略有些不悅的悄悄橫了他一眼,我裝着不察覺,接過他遞過來的蘭花煙,南雁上前伺候着點上。
“今年十七了,家裏還沒議親事,多謝三哥關心。”
他也覺得有些唐突了,忙解釋,“冒犯妹妹了,只是近來家裏提及沛珊的婚事,一時想起來了,才問了幾句,妹妹切莫生氣。”
我倒大方的笑了笑,“三哥別多心,歸雲不是小家子氣的人,您也是好心。”
他向前遞了遞接煙灰的瓷盤,“妹妹可有鐘意的人?”他優雅的手指,撫了撫眉毛,“若是有了心上人,三哥替你去打聽家世人品。”
飛羽的臉在我眼前一閃,我不禁輕抿了下嘴唇,“哪裏能勞動三哥,”我扶了下髮鬢間的發簪,“歸雲並沒有什麼心上人,無所寄託。”
他笑意又深了一層,“那也好。”
正準備喚樂薇她們進來喝茶時,只見從外間花廳急匆匆的跑來一個管家打扮的人,四十歲上下,身材有些微微的發福,腳下倒十分利索,雖是匆匆而來卻也不見說話急促,是個穩當妥帖的人。
走到近前,先行了禮,在黃公子耳邊細細說著些什麼。
黃公子略歪了歪頭,輕聲嗯了一聲,那人便下去侍立在涼亭邊。
樂薇問道,“表哥可是有公務要忙?大人們召喚嗎?”
他輕輕一笑,“沒什麼大事,再坐坐也無妨。”
他白皙而細長的手指在茶桌上輕輕敲着,含笑看着樂薇,“可釣到我蓮花池裏的金色鯉魚了?”
說了沒幾句話,只見外間又神色焦急的跑進來個面相白凈的小廝,跑到黃公子面前,雙膝跪地,朗聲說道,“奴才給萬歲爺請安,奴才奉了毓慶宮艷嬪娘娘的旨,來請皇上聖駕。惠靖公主得了風寒,不肯吃藥,哭着要見皇阿瑪,艷嬪娘娘請萬歲爺去看望公主。”
小太監的一席話唬得我連忙起身下跪行禮,心裏一連串的震驚,眼前這位大格格的遠房表哥竟然是當今皇上!我低着頭看了看身旁的樂薇,她臉上訕訕的,有些難為情,一臉抱歉的神情。
飛彤和南雁跪在我身後,也是一臉的驚恐神色。
侍立在涼亭邊的那位也跑了過來,順腳踢了下報信的小太監,“哪兒來的狗奴才這樣不懂規矩,吵擾什麼!驚了聖駕你有幾個腦袋夠砍?滾出去候着!”
皇上站起身來連忙扶着我的手臂叫平身,言語間有着些急切,“妹妹快請平身,別讓奴才唬着你。。。”我哪裏敢就此起身,連忙道,“臣女和歸雲參見皇上,萬歲爺吉祥。臣女不知您是皇上,言語間多有不敬,請萬歲爺降罪。”
萬歲爺懊惱的直撓頭,即便是表明身份也不是這個當口啊,我這心事一點都還沒說呢就讓人家知道小老婆一大堆的事了,這可怎麼處,他想到這忙給樂薇打眼色。
樂薇會意,忙上來扶我起身圓場,“歸雲你寬心,不是什麼大事,萬歲爺也是怕咱們處着疏遠了。”
說罷回身給皇上行禮,“您先回宮吧,看望公主要緊,我們姊妹自己行樂,下回您請個茶會再給歸雲壓驚。”
萬歲爺面上有些訕訕的看着我,“擾了妹妹的雅興了,來日朕做東給你賠禮。”
我心下一驚,“臣女不敢,公主微恙,別讓宮裏的小主焦心,請萬歲爺起駕吧,恭送萬歲爺。”
萬歲爺無奈,又說了幾句客套話,便轉身離開。
見萬歲爺走遠了,我才又坐下,趕忙喝了口茶,“那一聲萬歲爺吉祥真是嚇壞我了,你們倆故意捉弄我呀,他是皇上也不告訴我一聲,看着我失禮!”
沛珊有些難為情的拉着我的衣袖,“歸雲,你別生氣,我和樂薇不是故意瞞你看你笑話,是萬歲爺事前囑咐,怕嚇着你,先不跟你說的。。。”
飛彤在旁若有所思的說,“皇上也忒平易近人了,一點架子都沒有。”她轉頭看着沛珊,“您怕是位帝姬吧。”
我對着沛珊羞澀一笑,“我也不敢稱呼你沛珊妹妹了,想來您該是宮裏有封號的帝姬,歸雲在您面前也是大大的失禮了。該正經的給您請安才是。”
正欲起身,被沛珊一把拉住,“歸雲姐姐你可別鬧這種虛禮,宮裏的像我這樣的帝姬有五六位呢,我和她們年歲上差的多,平日也是按着規矩相處,不像咱們姊妹,一處親親熱熱的多好。”
樂薇倒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閑閑的說,“嗯,這位是愉太妃的閨女,順康帝姬,自小養在太皇太後跟前兒,算起來,闔宮的帝姬們她最受寵愛。”
我看着她倒有些生氣,“姐姐這是成心要看我的笑話啊,怎麼就不事先透露一點給我知道?就算順康帝姬不怪罪我失禮,回頭皇上想起來我失禮的地方,要我腦袋當花盆兒,我做鬼也得再來幾次好好端詳大格格這氣定神閑喝茶吃點心的美態!”
樂薇倒樂出聲兒來,“你也怪不得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善心太過,逢人就給錢。”
說罷她坐到我身邊,輕聲細語的把萬歲爺的託付前言后語的都說了一遍。
又給我倒了杯熱茶,“你給的那個銀錠子,現如今成了皇上手裏的手把件兒了,你是個明白人,他心裏怎麼想,不用說透你也懂了,你要是有這個心,回頭我傳個話兒,讓萬歲爺挑破了窗戶紙,也算是互相成全了美事。”
她見我欲躲,又忙拉住了我,“歸雲,你這樣的才學容貌,單憑家裏給做親,弄不好就得嫁個武將,三五年才能進京探望父母。要麼就是個三四品的文官,終究是辜負。”
她理了理我頭上的略有些歪了的碧璽桃花簪,認真說道,“雖說三宮六院的沒什麼意思,但終歸是皇上心坎里用了心的人,旁人跟你沒得比,以你的家世,位份低不了,何不好好想想,為著家族,為著自己,奔個好前程呢。”
飛彤也跟着幫腔,“說起來倒像是話本子裏說的緣份,若皇上果然真心,寵冠後宮也是個尊崇的事。說不定努把子力氣,一氣兒晉了貴妃也說不準。”
話雖然不錯,終歸都是沒出閣的姑娘,大家都有些臉紅。
我只推說她們打趣渾說,忙告辭回府。
剛在車裏坐穩,南雁忙撫着胸口嘆氣,“哎呦,嚇死奴婢了,那位竟然是皇上,這如何是好,咱們沒說錯什麼話給府里惹禍吧。”
我拍了拍她的手,安撫着,“大約是不礙事的,剛才大格格的話你也聽見了,是皇上有意掩了身份,咱們同他也是正常說話,想來是無事的,不過,我得囑咐你,回府後不要跟旁人提這件事,免得無事生非。”
南雁本就是個嘴嚴的人,又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自然知道該絕口不提。
回家的路上,我斟酌着樂薇的話,掂量着她話里的意思,看着街景,心裏竟然生出一絲期待的嚮往。
如果真的像她說的那樣,十兩的小銀錠子都被皇上如此珍視的話,這無疑可以成為某種登天的雲梯。
飛羽的臉在我心裏一閃而過。
悵惘漸漸的瀰漫起來。
如果說人生真的可以有所選擇,如果飛羽也愛慕着我,再多榮寵的尊貴體面,也不如同飛羽在一起的隨心如願。
像是想為自己努力嘗試,也像是去印證飛羽的心意,回到府里便喚木蘭去找飛彤借畫集。
那本白鶴畫集是飛羽的。整整三年,他畫了無數暢快遨遊的白鶴,像是期望中的他自己,清冷,孤傲,獨立。
一如我心底里愛慕着的飛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