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記掛學生的老師當然是合格的老師
(松陽,你什麼也拯救不了。)
這是虛在牢獄之中對他說的話。
那時松陽的確忌憚着虛搶奪他的身體,但虛並未這麼做。
他只是平靜地立於黑暗中,望着松陽聽聞學生們戰死的消息兀自流淚,望着松陽自我放棄般的同現任將軍妥協,望着對方頹然跪地的背影。
挨上對方那一刀之前,松陽還聽見虛在對他說。
(是你的執迷不悟造成這一切,你什麼都拯救不了。)
唯有這一點,倔強的私塾教師不願遂了對方的心愿。
——
素色的人影沒入漆黑的海水,身形若隱若現淡得幾乎快要消散,又頑固地凝結成形不肯散去,這一幕虛看到心生厭煩。
立於圓壇中央的紅瞳男人略微不悅地皺了下眉尖,讓端坐高台之上的天道眾之一喋喋不休的指責搞得越發煩躁。
“吾等雖說給你權力,但你多餘的動作未免太多,行動的日子一拖再拖,導致處決未能完成,竟然讓如此羞辱吾等的背叛者逃脫,並且奈落三羽之一也一同叛逃投靠一橋派——虛,你還沒認識到這是多麼嚴重的失誤嗎!”
……好吵。
彷彿驟然驚醒,松陽自無底的深水裏刷地浮上來,爬回稍微露出地表的位置,只覺全身上下都濕淋淋的難受,不得不抬手捋開黏在臉頰旁的鬢髮,又一寸寸擰乾浸濕的衣衫。
泡水太久引起的濕冷,簡直和虛陰晴不定的腔調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
“我記得,奈落首領的位置換了個人來坐不是嗎?諸位的記性還不如我這個老朽的怪物嗎?”
“既然你已非奈落首領,為何還要插手奈落的事務?”
松陽一面默默地聽,一面試圖尋找能拿回身體的機會。
虛大概是發現他醒了的,卻並沒踏進識海一探究竟,只轉動着手掌間緊握的長刀,對滿臉忌憚的天道眾成員嗤笑一聲。
“諸位哪來的立場向我問責?”
……無端背鍋,就很煩。
“虛,你最好不要太過任性妄為!給你的地位吾等隨時也可收回!”
類似的威脅着實單調到疲軟而毫無威懾力,虛不動聲色地側眸瞥一眼泡在水裏伺機而動的長發男人,揚唇輕笑。
“怎麼?該不會以為不死之血拿到手,就能高枕無憂過河拆橋了?”
被戳中痛點,天道眾之一語氣是明顯的氣急敗壞。
“你是有意不告知吾等那份血液的副作用——”
(……副作用?)松陽猛地怔住。
不用回頭,虛也猜得出松陽此刻臉上的茫然與隨之而來的不安。真期待啊,知道真相時,那張軟弱的臉會露出何等表情呢?
(到底是什麼意思?所謂的副作用是指什麼?回答我,虛!)
(安靜。)意念一動,滿地漆黑水流便騰空而起,將嘗試反撲的素色人影給困於其中。清晰地感受到對方剎那間焦急如焚的心情,虛那雙紅眸里的笑意多少有幾分真心實意。
(稍微乖一點,松陽。)
只是這個程度就按捺不住的話,之後要怎麼辦呢,松陽?
確保識海里的半身動彈不得,虛乾脆利落地打斷天道眾討要交待的啰嗦。
“朧,過來。”
跟隨對方偏頭的動作,松陽透過那雙猩紅眼眸看見了一旁緩慢起身的朧。
心中燃起不詳的預感,長發男人冷下溫和的眉眼。
(虛,你要做什麼?)
意識完全被壓制的狀態,他連一絲破綻都無法在這個最初的人格強韌的精神上尋找到。
(噓。)
並不欲同識海里的半身多言,一身黑羽的男人面帶漠然的微笑,長刀抵着石地板一聲一聲地敲響,全然是不把天道眾放在眼裏的從容不迫。
“讓奈落首領當面做出交待,諸位想必沒意見了吧?”
現任奈落首領俯首在他跟前跪下,毫不反抗地暴露出後頸的弱點,即便明晃晃的刀光映花他的眼眸也紋絲不動。
“屬下辦事不利,請虛大人責罰。”
(虛——!停下!)
揚起刀的同時,虛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的長發男人掙脫了束縛撲上來用力扯住他的手腕,拚命想阻止他將這一刀斬下去。
而意識世界的壓制是傾覆性的,不論對方如何使力,都沒法撼動刀下落的趨勢,虛聽見松陽一聲聲地哀求他,帶了幾分哭腔,扣住他動脈的素白手指徒勞地發力到青筋暴起,緊貼他的身軀禁不住地發顫。
若非時機不適合,虛倒想看看對方那張絕望的臉。
或許像是他竭盡全力地往前趕,踏過一座又一座綿延的山巒,好似希望仍在眼前,卻只能親眼目睹巨石落下將最初愛着他的人類埋進谷底時的絕望。
發覺昔日的大弟子背叛了自己,不得不和心愛的學生們分開時,也是這般絕望吧?
可明知那是一場必輸的戰爭,卻仍舊不肯殺出重圍,死守着向背叛他的男人許下的承諾,眼睜睜看着學生們赴死,逼迫最重視的學生將刀對準他,卻又見不得這個背叛他的男人受折磨。
——可笑的,而又可悲的,越想讓愛着的人們置身事外,就越把他們推向深淵。
虛期待這張臉徹底空無一物的時刻來臨。
(你放走了骸,必然會有人承擔過錯,不是嗎?何況有不死之血,他死不了,慌什麼。)
對方絲毫不理會,死死擒住他命脈,整個意識世界都隱隱有動蕩的徵兆,滿心的信念在平靜的水面掀起強烈的波瀾。
——要保護朧。
——要保護那個最初接納怪物的孩子。
刀尖觸及到灰發男人蒼白的後頸,未曾蹭出一絲血痕,就很突兀地脫了手,墜落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
被迫停手的虛略微意外地挑起一邊眉尖,轉動兩下讓外來的衝擊力震得發麻的手腕,眼神帶點讚賞。
(小看你了,松陽。)
光是迫使對方扔掉刀就耗費了大部分精力,松陽後退兩步急促地喘口氣,強撐着沒有一頭栽倒於渾黑的水泊里,瞳眸紅得幾欲滲血。
(再有下一次,我會殺了你的,虛!)
(那麼,我拭目以待。)
“虛,為何不動手?是要出爾反爾嗎?”
四周是天道眾們虎視眈眈的目光,早已做好挨刀準備的朧愣了一下,餘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身前的男人,看着他滿不在乎地撈起墜地的刀,就這麼插回腰間的刀鞘,未被烏鴉面具遮擋的眉眼彎成好看的弧度。
“真抱歉啊,是有人不允許我這麼做呢,走了,朧。”
……有人?
不切實際的可能性只要稍稍冒出萌芽,還是會攪得空洞的胸膛天翻地覆的痛。
——
天道眾們向來對虛的肆意妄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眼見虛揚長而去也拿他沒轍,私底下通過即將退居幕後的將軍向朧施壓,要求他責令奈落出動,想方設法抓回叛逃組織的奈落三羽之一的骸,以及繼續打壓負隅抵抗的攘夷份子。
行事乖戾的前任首領對這些不感興趣。見人家一進房間裏就幾天幾夜不出門,烏鴉們也不敢有所非議,埋頭賣力地加班加點工作。
位於江戶城的重刑監獄近來擠滿了從攘夷戰場下來后四處逃亡的浪人武士,奈落只負責抓人,不負責關押,處刑更是交由歷代世襲處刑職業的池田家全權處理。
交到奈落首領手上的也只有入獄人員的名單。
看見熟識的名字,朧禁不住心裏咯噔一下。之前把另一位過分活躍的師弟關進去倒不奇怪——對方是實打實地製造多起襲擊事件的攘夷頭目。
他是沒收到過這位師弟還從事攘夷活動的情報的,想必是幕府不肯放任當年的“白夜叉”苟活於世罷了。
遲疑了片刻,現任奈落首領決定去面見足不出戶的前任首領。
躡手躡腳地推開掩緊的門,朧看見一身黑羽的男人靠在角落裏,沒戴烏鴉面具,面上似有倦容。
使用同一具身體,當然能找到無數的相似之處。無論是額發垂落眉間的模樣也好,或是微垂眸子羽睫翕動的神態也好。
——也僅僅是相似罷了。
彎膝跪下,奈落首領輕聲道。
“虛大人。”
眼前只有他發誓效忠的虛。
——
又一次抓着松陽淺色的長發將他按進無底的深海之中,虛欣賞了一會兒他吐着泡泡往外揮舞手臂的樣子,大概是滿意了,大發慈悲地放開他。
幾日來不間斷地遭受無力對待,縱使是脾氣溫和的私塾師長也流露出了怒色。
(夠了,我不想再跟你進行無意義的爭鬥。)
(無意義的爭鬥?)
眉目陰鬱的男人如同聽見什麼笑話似的,挑起狹長的眉低低地笑。
(松陽,進行無意義爭鬥的從來不是我,是你。自說自話着什麼抗爭自我,與弱小的自我戰鬥,我在做的,不就是這樣的事情嗎。)
……你在做的分明只有讓我泡水而已喂!
不清楚意識體會不會溺水而亡,松陽看他抬起手轉身走人,趕快把腦袋浮出水面,蹙眉發愁。
對方作為主人格,佔盡天時地利人和,況且虛根本不攻擊他,他也做不出背後捅人刀子的事。
……總之,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欺負完自己的半身,虛睜開猩紅瞳眸,四目相對,奈落首領這才如夢初醒似的,迅速單膝跪地遞出名冊。
“虛大人,這是幕府收監傳馬町牢房的人員名單。”
“名單?”
伸手接過,虛隨意地翻看兩下,視線鎖在某個名字上,略顯訝異地挑眉,松陽透過對方的眼睛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瞳孔驀然縮緊。
為什麼?!銀時會——
“坂田……銀時?似乎在哪裏聽過……。”
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面前的紅瞳男人慢悠悠地勾起唇角。
“我該記得嗎?”
奈落首領輕顫了下肩膀,不確定對方究竟是在說給誰聽,動了動唇沒作聲。
虛覺得無趣,合上名冊示意朧可以出去,一轉身又回到漆黑的識海里。
(擔心你的學生?)
如烏鴉般浮在水面上的黑衣男人這麼問。
胸口仍一陣陣發冷,由心頭冷到指尖。被幕府禁錮數百年,松陽實在太了解作為幕府重刑監獄的傳馬町牢房是個什麼地方。
那是絕對不可能憑藉個人力量逃脫的牢籠,身陷其中只會遭受無休止的刑罰,乃至最終由行刑人直接處決。
銀時……銀時為什麼會在那種地方?!
明明按照約定,他的學生們應該都——
(你不會愚蠢到以為德川定定當真能留他們一命吧?)
放任身體沉入水中,虛微曲指尖觸碰與自己容貌相同的半身蒼白的臉,強迫他仰起下頜同自己對視。
另一隻手狀似憐惜般地替他將濕成一絡的碎發捋至耳後,以額頭抵着他的額頭,唇中溢出的笑聲帶着意味不明的引誘。
(松陽,想要這具身體嗎?)
(……你要把身體讓給我?)
心知虛不是會散發好心腸的性格,松陽不相信他會無故做出退讓。
對方彎着緋紅的眼眸,開口道。
(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我給你隨意行動的時間。)
他一邊說,身形逐漸散成飄零的黑羽,松陽眨了眨眼,面前的男人就消弭無形了,只剩下一句毫無情緒的告誡。
(記住了,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否則,我會——)
四周透不進光的海水化作破碎的鏡片盡數散去,松陽發覺自己踏進了一地柔軟的花瓣,浸濕的衣衫也瞬時輕盈到灌進溫暖的微風。
……虛去了哪裏?即便是他佔據主導的往日,都未曾見過另一個人格主動離開意識空間的景象。
猛然回到現實,松陽望着熟悉到令人生厭的陰暗和室,怔了幾秒回過神,趕緊去查看朧留下的名單。他沒有多餘的心思去考慮虛沒說完的那句話,一心只想着如何搭救陷入險境的學生。
一周的時間,足夠自己救出銀時,並將他護送到安全的地方去了。
如此關頭,松陽也清楚這不是跟學生們相認的時機。
——只要能確認他們平安無事就好,私塾教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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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開啟銀副本......好想快點到十年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