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揚州城,林第。
掌燈時分,這座大宅門戶大開,新任巡鹽御史林老爺的馬車停在門前,車轍上還沾着幾粒鹽。
林如海嫌馬車轉向笨重,乾脆自己掀簾跳下車。
以謙謙君子、風度翩翩著稱的前科探花,就這樣帶着一身寒露,一陣急驚風直奔女兒的房間。
到了後院,迎面看到老嬤嬤,他劈手揪住,連問:
“大姑娘如何了?可曾吃藥?大夫如何說的?”
就這樣問,腳下也沒停,直把老嬤嬤拽走了幾步。
老嬤嬤來不及應答,二人已到林大姑娘林黛玉的房門前,丫鬟早打起了帘子。
林如海丟下老嬤嬤,氣都沒倒換一下,一頭扎進了女兒房間。
林如海的夫人賈敏迎了上來。
林如海握住夫人的一雙手,在抖。
“還發低熱,大夫說不妨事。”
賈敏一句話穩住了丈夫的心。
林如海深吸幾口氣,探頭看了床上睡着的女兒好幾眼,見她呼吸平穩,確實不像正在遭罪的樣才走開。
黛玉生性喜潔,林如海去盥沐一番,換掉外面的衣裳,這次才來到女兒床前坐了。
黛玉的乳母王氏早避出去了。
黛玉床前只夫妻二人對坐而嘆。
——去歲喪子,已經讓她夫妻二人大病一場,若不是捨不得女兒,只怕當時就撒手人寰了。如今若是女兒再有個三長兩短,他做官做到封侯拜相又有什麼意思!
只是黛玉生來怯弱,就算自幼葯吃得比飯還多些,每到換季,仍總有反覆。
賈敏便將這幾天咳症反覆發作的情狀說了,如何延醫問葯,如何熬藥煮粥,黛玉一夜醒幾次事無巨細,一一道來。
這也不怪她要瑣碎。
但凡此時的男子,少有照管孩子的,一概推給母親妻子並乳母便是,孩子一哭就要不耐煩。即便幼兒生病,請了大夫來看問一下癥候就頂天了。
只林如海是個例外。
原本這林家幾代就一脈單傳,到了林如海,對子嗣就極其看中。保養的方子不光讓妻子吃,連他自己也吃了不少,求子的神佛更不知拜了多少。
好容易三十四歲上妻子生了女兒,第二年又得了個兒子,之後就再無所得了。
故而他對兩個孩子就沒放鬆過,早晚必然看視,除非公務推脫不開,必然不會誤的。
加上去歲兒子病逝,但凡聽見一句孩子病了,他便坐立難安。
林如海新任巡鹽御史不足旬日,要到兩淮都轉運使司交接文書,要認清各地巡檢司的人,還要抽空去會批驗鹽引所的商人,就算他有在聖前的幾年曆練,也忙了個不可開交。
收到黛玉發燒咳嗽,犯了舊症的消息,正在兩日前,林如海正跟幾個老吏去鹽瀆巡視兩淮鹽場還未迴轉。
賈敏是早摸清了丈夫脾氣,不敢耽擱,打發人千里迢迢將脈案一併送去。
說完黛玉的癥候,又講了林如海去鹽場期間家裏的幾件庶務,賈敏給黛玉擦了一遍身,見熱度與常人無異了,便喚乳母王氏進來照顧。夫妻二人囑咐她兩句,便回房去了。
乳母等到三更天,黛玉並沒有再次發熱,睡得也還算安穩,她便陪在一旁睡下了。
王氏也熬了幾天,躺下秒睡。
熄了琉璃瓦洋燈后,本該黑黢黢的寢房在不久后光華大放。
那華彩如波流動,最後化作一團雲氣,投入帳中。
王氏轉了個身,無知無覺。
幾個陪在外間的小丫頭子更沒醒。
“滴——檢測到合格宿主。”
“滴——初始化完成。”
“滴——系統綁定成功。”
黛玉發了幾天燒,一開始還很咳了幾次,後來漸漸的只發熱嗜睡,葯都是硬灌進來的,人事不知。
母親在身旁幾日不眠不休,她便深恨自己不孝,別說起身,連眼皮都抬不起來。
今日聽到父親的聲音,更想起來,奈何就是睜不開眼。
等他們出去了,黛玉暗自淚流:“老天,我何時能如常人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黛玉忽地能睜眼了,也能站起來了。
站起四下一看,眼前卻不是她的寢房,也非內外書房,空蕩蕩地約兩丈見方一間房子,牆壁都是白色,抬頭看則一眼望不到頂。
房室正中,一個黑石頭懸在半空。
黑石頭在發光。
黛玉忍不住湊上前去,伸手去夠那石頭。
她小小一個,石頭過高,還有些夠不着。
黛玉踮起腳尖夠了兩次。
將將能擦個邊兒。
第三次,黛玉發狠要跳了去夠,那黑石頭竟自投入她口中,被她一不小心吞了下去。
黛玉嚇了一跳,摸了摸自己的小肚皮。
再睜眼,天亮了。
林如海去了衙門,賈敏料理完家務,仍舊待在黛玉房裏。
今日大夫來看了診,由老嬤嬤引出去了。
黛玉雖不燒了,仍需遵醫囑卧床,將養幾日才能下地,賈敏就搜羅了一籮筐的閑話說與她聽,免得卧床無聊。
黛玉之前才學了《聲律啟蒙》,想跟賈敏對對子玩。
賈敏不肯,說病中不可勞神。
黛玉最愛讀書,一不如意,小嘴巴立即就噘起來了。
“大家淑女不可如此,你外祖母家的大姐姐可不會噘嘴。”
賈敏正管教女兒儀態,前頭傳報林如海回來了。
賈敏驚道:“怎地這樣快?”
原來,兩淮都轉運使司衙門修的還算不錯,到底不如林家自家宅院舒適,因此林如海一概不在那裏住,反叫僚屬們住過去,他自家搬到兩條街外的老宅里。
僚屬們自然感激不盡,不過林如海卻要每日花半刻功夫到衙門。
他早晨出去了不過一刻鐘,但到衙門往返就要一刻鐘,賈敏自然吃驚。
林如海還惦記女兒病症,去衙門不過點了個卯,不耐煩聽人奉承,更不想跟鹽商吃酒,自然早早迴轉。
不過這些也不必與妻女細說,賈敏也是隨便一問,並不深究。
老嬤嬤捧了他們夫妻的茶進來。
原來黛玉吃藥極多,遵醫囑不喝茶。又有林如海常看醫書深知茶葉不利入眠,小兒喝了易多溺,黛玉本就一天睡不上三個更次,不過尋常孩童的一半,若是飲茶豈不是害她整覺都睡不成。
因而她房裏連茶葉罐子都沒有,旁人現吃要現從上房搬來沏。
林如海回來暫不喝茶,先細打量了黛玉一番。
黛玉今日穿了一件家常的百家衣,頭上一個小啾啾蔫蔫地。
他內心先贊了女兒容色天下第一,古今無雙,嘴上卻只說“氣色好多了”,完全無視黛玉臉色仍舊蒼白的事實。
再看頭髮卻不太滿意。
女兒五(虛)歲了,頭髮還是不黑亮,可見底子仍是虧空的。
怯症便是如此。
此症因她胎裏帶來的,總吃不下飯,先天之本不固,後天之本也難補。
林如海便暗下決心:“得找個好郎中來,徹底去了病根才是。”
只是揚州城初來乍到,還得同僚薦一個靠得住的才行。
這些不便當著黛玉的面說的話只在腦中過了一瞬,林如海只哄她馬上就好了等語,又將去鹽場的一路見聞編成段子。
他見聞比賈敏廣,文采出眾,在御前幾年連聖旨都草擬過,想個逗孩子的話信手拈來,逗得黛玉“咯咯”直笑,再不提對對子的話茬兒了。
黛玉直到笑累了,又被哄着吃了點東西喝葯午睡。
林如海轉身吩咐賈敏與揚州城的眾夫人多交際,一邊自己去寫帖子拜會同僚,只為找個好大夫來,且按下不提。
只說黛玉午睡,再次來到那間古怪房間。
房間中空懸着一個黑色的平板,光滑無比,分不清是什麼材質。
這次黛玉有了提防,不敢靠近,遠遠看着。
等她站定,那平板突兀地亮了起來。
幾個大字在那裏閃現。
字出現之後消失了,幾張漂亮的畫出現了。
圖畫是看起來眼睛很舒適的顏色,每張都配了文字。
黛玉顧不得提防,用手指摸了摸那些字,發現左右滑動就可以換頁看下面的圖畫。
這一看就停不下來了。
雖然還有一些字不認識,磕磕絆絆,她還是翻完了這本圖畫書。
圖畫很新鮮,意思有點沒看懂。
要是有人給講講就好了。
剛起一個念頭,一個溫和的男聲在耳邊響起:“宿主你好,講故事功能請完成任務。”
“任務一,連續七日,每日圍着望江園迴廊走三圈。完成任務可以解鎖功能:講故事。”
“任務二,累積步數可以獲得積分,積分可解鎖新書籍,解鎖十本新書後會上線新功能。”
屋子裏並沒有別人,黛玉奇道:“你是誰?”
“是神仙嗎?”
並無人回答。
三天後,黛玉大痊了,只是心裏還惦記着那本圖畫書到底講了什麼,趁着賈敏出門,林如海在衙門,無人管她,她叫奶娘陪着,來到了踏梅園。
踏梅園在賈敏上房的側後方,雖然說是十分精緻的小花園,走一圈也有一里遠。
黛玉人小力弱,鼓足勇氣,走到第二圈人就走不動了。
王氏當她要看魚看花,才將她從懷裏放下,誰料就是苦走,便提出要抱她。
黛玉搖搖頭,在廊下坐了一會兒,仍舊要走,哪裏走得動?
最後還是王氏抱回去的。
之後便坐在榻上看書,一直到晚上黛玉才嚷腳疼。
泡腳的時候,王氏見她腳上好幾個水泡,慌得要告訴老爺太太。
黛玉不許,讓她悄悄的將泡挑破就完了。
其實除了貼身乳母外,黛玉原還有一個乳母,兩個養娘,四個小丫鬟照顧她生活起居。只是王氏最精心,另一個乳母在她斷奶后被打發走了,她身邊只留王氏一個。至於養娘,因為是從京城到揚州的水路上才買的,品行不明,賈敏暫時還不許她們做貼身的活計。
故而只留一個人給她洗腳並沒有什麼不妥。
黛玉滿以為這樣就瞞過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請安,賈敏就似笑非笑看着她。
林如海也在,只捋着鬍子並不說話。
問安畢,賈敏就板著臉道:“你昨日耍的是什麼滑頭?”
黛玉一本正經:“昨日不曾淘氣。”
“那你腳上的水泡哪來的?”
黛玉不安地動了動腳,頗幽怨地瞥了王嬤嬤一眼。
王氏裝作沒看見。
上頭賈敏還在等回話。
黛玉絞盡腦汁想了一條。
“大夫說了,脾主四肢。女兒吃飯不香甜,要多動四肢才好。”
說完心中惴惴,這是糊弄過去了吧?
賈敏跟林如海飛快對視一眼,林如海捋鬍子的手一頓。
大夫就說過一遍,她竟能記得。便是扯謊,倒也難得機智。
林如海說了幾句“量力而為,過猶不及”等語,放她走了。
林黛玉回了房,就扯着王嬤嬤不撒手,要她解釋清楚。
王氏是實在人,自然是一五一十跟太太彙報過了,對黛玉也只能實話實說。
黛玉為此大受打擊。
她的小秘密!
跟神仙的小秘密!
她含着眼淚,小大人一般看着王嬤嬤,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你這是要氣死我嗎?”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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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嬤嬤:你這是要笑死我嗎?。